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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问米

话说憨娃买好药便独自回去山里,老爷子回到客栈,取出暗格里的银元,到成衣铺买了身新褂子,又在腰间挂上一个木坠,下楼朝白家畅古轩走去。

方才老爷子为何说白家是个黑店呢?

其实,盗墓这行当不单单由盗墓贼组成,而是一个利益链条,特别是清末民国的时候,时局动荡不安,更是推动了盗墓之风盛行。乱世时节,正当生意人都难以为继,更何况穷苦百姓家,所以,抛开本就吃这碗饭的专业盗墓贼,连普通百姓也加入进来,妄想开个大墓升棺发财。

再加上,那时候洋人早就进入中国,他们更是渴求中国的古董宝物,便大肆收购,政府又软弱无力,只得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除非发现孙殿英这样掘了满清皇陵的大案,否则一般都装聋作哑。

更有甚者,政府也参与进来,要么偷着挖宝,美其名曰考古,要么征收古董税,最厉害的时候可以达到价格的20%以上。如此乱象,便催生出更大规模的行业联合,便有了盗墓集团、中介集团和买家集团,也就是产、销、买一条龙。

而产的一方就是盗墓贼组成的,他们就像江湖会道门一样,单个组织内部结构严谨,头目都是精通技艺威望高隆的大师级人物,他们负责分析选址,统筹工作,制定方案,但是通常不会下墓,而且,他们手里牢牢控制着销方和买方的联系。

但是这种组织又分明的和暗的,其实是紧密与松散的意思。若是明的,则属于排它性的,入门的人将生死交给组织,严格遵守规矩,犯了事家法处置,生死由头目说了算。而暗的便是一种联盟,有事的时候按照彼此的规矩组织在一起,无事的时候各自为阵,但头目还是具有绝对领导权,属于缺了不可的人物。

老爷子自从接了他父亲的衣钵,便成为了暗的头目,被称为东家。

而东家不可能全程亲力亲为,便需要有人来执行整个计划,这就是下一层,称为掌柜,他们负责带队挖掘,现场监督,下墓淘宝,清点冥器这些工作,还有一个职责也很重要,那就是负责保护东家。

而做干活挖坟,踩点望风这些工作的,便是最低的一级,被唤作伙计。

当冥器出土后,掌柜会全数交给东家,这时候东家便开始为不同的冥器寻找合适的渠道,这就叫出镖或者出仓,有出便有入,这便是销方与买方。

而东家一旦宣布出镖,通常掌柜的就可以负责,直接出给合适的销方,但如果东家说要出仓,这便是与买家直接对接,通常是东家亲自出马,以示对真正买主的尊敬。

但是产方除非江湖地位很高,一般不会坏了规矩自己联系买方,通常由掌柜出给自己的销方,毕竟一旦冥器是个好物件,主动权便掌握在产方手里。

而出给销方为何叫出镖呢?那是因为销方的老大叫镖总,通常都是父子相传,这其中涉及金石古董行最核心的秘密,那就是鉴别估价,这中间的道行就深了,往往是几代人总结的诀窍。而镖总对于产方不绕开自己直接寻找买家,出于对遵守规矩的褒奖,也会还以道义,那便是现银买断,不管日后赚了赔了,甚至被抢被盗,也都是自己的事。

但就像东家不常露面一样,镖总也隐在幕后,由自己的下一级“把眼”出面,他们负责粗验货,若是一般的货物自己可以开价收购,若是把握不住或者特别上眼的,便请镖总出山。同时,他们还要负责保存,有时候若是遇到古玉之类的,还要根据需求进行养活翻新。

而给老爷子金器的那位,便是最下等的人员,相当于会道门的小脚,无非进行最低级的做旧,练摊出售赝品,还有就是当托儿,这种人讲究脸皮厚、嘴巴巧、演技高,业内称为点灯。

像老爷子在南方避难时扶持的老八,日后便成了镖总,但虽然都占个买字,销方与买方还是大有不同,销方将金石古董看做纯粹的货物,所以计较价格,通常能快出手就快出手,对外身份也无非古董商之类的生意人形象。

但买家就大大不同了,他们更加神秘,而且背景强大,为首的人尊称仓主,这种人才叫真人不露相,明面上都是某个行当里呼风唤雨的狠角儿,而且可以打通政府关节,他们只跟最顶尖的东家和镖总见面,谈的也都是大买卖。

因为他们并不看重价格,而是看重冥器的研究价值。一个朝代的冥器何止千百件,但有些却独一无二,比如周王石鼓,上面就有籀文,这可以说填补了这种历史记载的实际证据,这才是仓主们看重的,所以,他们不叫买,叫收藏。

但是如果只是坐等产销两方出货,那也不可靠,所以他们的下级便负责走访民间,或者收集那些小盗墓贼的东西,很多时候也充当代言人出面平事,称为穴目,他们的下脚针尖负责刺探消息,如果上级看上的冥器买不过来,也负责偷盗抢的勾当。

这便是清末民国时期的整个链条,但并不是说这些关节彼此见了都认识,他们会在慢慢的生意往来中形成一个个上下游组成的独立链条,与其他链条之间互相利用、竞争甚至厮杀。

但是第一步,便是对接,行话叫问米。

而老爷子来到白家店铺,也是为了问米,一来需要准备家伙工具,二来也希望就近能够有个渠道的销赃。

问米首先讲究眼力准,毕竟都是违法的行当,就算乱世也难免杀头坐牢,所以,大家便要分得清楚哪里可以问,哪里问不得。

产方自不用说,彼此行当最是了解,而且若非本地竞争的同行,也乐得结交朋友,所以,便有句顺口溜:

“茶馆书斋算命摊,三国演义在当间,不供仙佛敬柳毅,关公只在东南角。”

这就道出了分辨的秘诀,通常产方最需要信息,而信息来源无非茶馆这种集会场所的市井传闻和小道消息。

但还有两类更有价值,其一便是那些有知识的当地人,因为读书人除了吃喝拉撒外,喜欢研究和收集,他们往往会汇聚很多当地的知识风物,更重要的,他们懂得识字断句,随意什么古迹碑字,县志官文都是信手拈来,所以书斋也很重要。

而算命也是大有学问,来卜卦看相的,通常都是家里发生事了,若是普通人家,他们便当个狍子宰上一顿,也给日常提供个吃饭的零钱。但如果感觉有大价值,则一步步调话,其中,祖上保佑,阴德福报这些最常用,这可以调出对方祖上有没有当大官做大买卖的线索,或者什么传家宝之类的信息,比如,若是对方问为何最近总是祖上来托梦,便可以直接问他是否把家里的传家宝弄坏了之类的问题。这时候来算命的人也就进了圈套,剩下的便是评估值不值得去挖他家祖坟或者偷传家宝了。

而放本三国演义便是告诉同行,大家都拜一个祖师爷,那就是设置了摸金校尉的曹操。而柳毅则是井神,专司打井挖地的工作,若有人问起来也好搪塞,毕竟水为财井为库,做生意的都希望能有个这样源源不断的财库。关公是武财神,但在东南角供奉是为了取关公的正气,压住冤魂晦气,毕竟东南角在盗墓里很关键,要点根蜡烛放着。

如果产行同仁看见这几个特征齐全,则可以直接上去问米。

同样,向销方问米也必须观察仔细,所有特征缺一不可,否则可能就折了。

销方通常都是以金石行为门面,也有个顺口溜,那就是“门下两层槛儿,框边有豁口,进门见钟馗,只是剑挑宝。”

这意思是说,销方的大门门槛儿会人为做成两层,不管是两层木头还是不同颜色,总之看上去是明显的两层,上面门框故意做个豁口,寓意自己可以吃货。

而钟馗通常古董行挂的最多,因为就算不是墓里出来的冥器,古董毕竟是古物,不知道有什么故事在里面,所以为了镇住邪气,钟馗最是合适。但通常的钟馗像都是怒目拔剑或者收剑坐镇的摸样,可销方的钟馗却是拿剑挑起元宝,这是寓意拿的是鬼魂的财。

方才带憨娃来的时候,老爷子便是看到了这些特征,为了避免出现什么尴尬,所以带憨娃离开,毕竟销方也是吃这碗饭的,难免会发现蛛丝马迹。单说自己常年入墓开棺,这身上的味道便与常人不同,虽然区别甚微,但难保他们不会分辨出来。

再次确认无误后,老爷子顿时挺起腰杆,一派大师风范瞬间显露出来,撩起褂子大步走进去。

里面做掌柜的本就是吃眼力价儿的营生,一看进来的年轻人一身新装霸气十足,眉宇间露着浩然英气,立马判断来者绝对不是个普通人,便快步上来,先是迎着上了二楼,然后吩咐上好茶,老爷子客随主便也不言语,一切就绪,掌柜的坐下来,开口便问;

“我观公子器宇轩昂,不知老朽有何可以帮衬的?”

老爷子端起茶碗抿了一口,将盖子扣放在两人茶碗中间,这便是“求盖”,意思是接下来我的话,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可否?

对方眼睛一亮,知道来的是同道中人,这是要问米了,便也抿了一口,把盖子挨着放在老爷子的盖子旁边,这叫“同盖”。但是,他看老爷子的眼神已经变得锐利起来,这是要看看来者何人!

既然已经确定双方都是同道中人,而且是老爷子要来问米,自然拱拱手先说。

“红日出云山峰尖,小道路旁草药生。家人卧床病不起,敢问哪里有郎中?”

黑话一出,对方赶紧站起来鞠了一躬,眼神也越发恭敬,因为他知道,这位是个东家,而且有货可出,能让东家亲自出面,必定有非常重要的信息,而且对方也问自己,是不是镖总。

“江海波涛终有平,怎叹麦城空留恨。若是文王无周易,太公岂敢待明君。”

老爷子一听,原来对方是关二哥,也就是下一级的把眼,但是既然说了要等待明君,那就是这事没有拒绝,于是便伸了伸手,意思是让他去请镖总。

那掌柜赶紧下楼进到后院,将老爷子的到访禀告镖总,那镖总五十来岁,姓白名御山,他一听,来人二十郎当岁,竟然是个东家,也心生疑虑,但是既然掌柜形容此人颇有英气,便也在自己腰里挂了个木坠子,整理整理衣衫,上楼了。

两人一见面,先是白御山一愣,他着实觉得老爷子太过年轻,但那股气场很是强大。而老爷子也感觉这位镖总富态憨厚,面相上也属慈善之人。

于是便起身恭敬地做了一辑,有道是出门要与人和善,礼数要足,而且自己明显比对方小个几十岁,执子侄礼绝不为过。

“江南烟雨雾蒙蒙,怎奈钱塘龙回头。凤凰衔玉被水困,不知阳光出云否?”

这意思就是告诉对方,我此次从南边而来,并非本地之人,不会坏了这里的规矩,还得仰仗您这地头蛇,可是我知道宝物却有困难去取,不知道你愿不愿意帮我?

那白御山仔细上下打量着这位过于年轻的东家,发现他端坐如山,眼神镇静,鼻翼不动,嘴唇不颤,便掏出自己的木坠子递过来,示意双方透个底儿。

老爷子一看,只见他的坠子上雕着一个貔貅,而且四爪带尾,不同于把眼和点灯的藏尾藏爪,便肯定这必定是位镖总。因为道上规矩,敢伪造坠子者,一旦现世,各方皆可诛杀。

于是,老爷子将自己的坠子也卸下递过去,对方一看,一朵莲花开三层,必定是大东家,点头示意老爷子说说情况。

于是老爷子将自己的调查和猜测都告诉了白御山,可他却皱皱眉头。

“闾山有墓的传闻这是由来已久,但你说这蓝玉的宝藏当真第一次听说,我在北镇也算久有年头,为何全然不知?只是那首诗和你形容的山水图绝对是个藏宝图,想必你心里已有计较,按道上规矩,这原图原诗我一概不看,若你有胜算,我便安排得力之人随你去。只是,生辰纲是兄弟情,水浒大义半边天啊。”

这就是条件了,要二一添作五,老爷子当即应允,便将需要的东西罗列出来,无非洛阳铲、火油、铁铲、蜡烛这些常用的家伙事儿。而白御山也唤来自己的大把眼白春城介绍给老爷子,双方一拍即合,三日后傍晚酉时出发,入山夺宝。

老爷子在剩下的两天里,大大方方地寻找铺面,而白家也在暗中监视他,双方相安无事,这便是规矩,既要合作也要防一手,对于老爷子来说,现在是弱势,与其藏着掖着,不如干脆摊开了,找铺面,游北镇,吃饭喝酒睡觉,这就是最大的阳谋。

第三天到了,白春城准时出现在客栈楼下,两人点了点头便奔赴闾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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