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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叹光月清冷月折,如许无聊

不能理解教主和江前辈这两个人到底通过自己传递了什么,其迟只是茫然看着江前辈的笑容。

瞥见其迟满头雾水的模样,江水笑着摇摇头,低头喝了半杯白水下喉头。

而后江水话锋一转:“才不过练到第四重,可有把握站到春溪?”

谈到练刀,江水整个人气势瞬间凛冽了起来,其迟也回忆起曾经在江前辈手下学武的痛苦。

他板直了腰杆,逞出些自信来:“有教主所赐之宝刀在手,其迟觉得,或许有可能。”

“或许?”

江水面色不辨喜怒:“我教你的那些暗杀巧技可有怠惰?”

其迟认真回答江水说:“自江前辈离开容教之后,我日日苦练,不敢有一日懈怠。”

江水对此不置可否,也是相信的。

其迟是在后山张大的孩子,知道命有多精贵,有多脆弱。

陡然离开容教,要说其迟不兴奋不激动是不可能的,但劫后余生却也在悄悄滋长起来。

几个月前,他还在惶恐于下一场会对上谁,是杀了谁,还是被谁杀了。

就连对死亡的惶恐是理所当然的惶恐,在容教,在行尽天的后山,没有天资不够狠利的,本来就该去死。

他知道流血会疼,知道死会疼,那时候突然接到江前辈伸出的手,只是有种不只今夕何夕的震惊。

江前辈对自己,就是对一个玩意儿。

后来其迟渐渐就明白了。

其迟还知道,江前辈并不是特别在乎自己这个玩意儿。

可这是其迟的救命之恩,解火之水,惶恐无助之时其迟不由自主地想贴近江前辈。

甚至午夜梦回,梦到自己拒绝那只手之后,江前辈离去的背影。

满目血色,思绪断灭灰飞。

这一切其实都是好好地。

但是他为何偏偏出了行尽天?见到了容教之外的,人间。

江水察觉到几分阴戾,源头正是其迟,她又将剩下的半杯水又喝尽了。

“你有什么想问的。”

被话冰地一个激灵,其迟不自在地笑了笑:“江前辈……”

江水松了松肩膀,准备听听他想说什么。

其迟纠结许久,才把自己的所想全盘托出:“平安客栈是教中产业,这些人却也都不用去后山,我想,我想……”

并不着急打断他,江水又给自己倒了一杯水。

其迟又“我想——”了几番,最终还是什么都说不出。

江水忽而道:“其迟。”

“在!”

其迟条件反射地回。

“你可知道,你这个其迟的名字有什么含义,我又为何要给你取这个名字?”

其迟迟疑摇头:“我不知道江前辈的意思。”

江水又抿了一口水。

她道:“你脸颊上有疤痕,我从未问过,但八九不离是后山里拼搏落下的痕迹。”

“疤痕,疤痕,七之迟滞就是数八,你这个名字要跟着你一辈子,可我却只是随口一取,和山月溪水纷雪之类,没有任何不同。”

她缓缓陈述:“你知道这是什么原因。”

曾追往事,惊觉此生无功过,叹光月清,冷月折,秋月空负。

浮槎古今,如许无聊。

其迟失落难堪:“其迟不知。”

“你知道。”

江水嗤笑,不只是在嘲讽其迟的自欺欺人,“你天资一般——不,或许在普通人里算得上拔尖的那一拨次,可是在真真的天之骄子面前,算不上什么。”

“你和左倾秀本来是挣个死活的对立,结果现在是师兄妹相称,平时也和气安稳。”

其迟涨红了脸:“江前辈……”

江水很少口出恶语,正如水能覆舟这句词一样,真正让大舟颠倒的,最是温吞。

“你还不敢对我反唇相讥,但这不怪你,容教里你若是敢顶撞客卿无疑是自寻死路,不怪你。”

江水道:“你有那么一点天资,但偏偏那点天资还远远不够,所以这些天资带来的痛苦比好处更多。”

“后山养的是容教的精英,真正的天才,天才才要九死一生,九万九千九百九十九个都死绝了,才能留一个生。”

“可是你只是侥幸存活的一个,一个,无足轻重的人。”

江水看着孩子眼眶噙满泪水,又微微软了一点语气:“这些普通的教众,只是最为普通的存在,追求顶端的路上总是要死不少人的。”

其迟滚滚落下泪来,自觉难堪,更加无措:“江前辈,江前辈是好人。”

闻言江水失笑:“我不是好人,你的教主也不是什么好人,可谁让你是我的弟子,她的教徒呢?”

“其迟——”

江水少见地柔和地唤着他的名字,她已经二十七岁了,如果不是滚打摸爬在刀剑上,这个年纪的女子早该相夫教子了。

武林之中像她这般年数还没有成家的,无论男女都不算少。

可寻常百姓之家,也多孕育了儿女了。

江水语气中带着其迟听不懂的怅惘:“你天资比左倾秀低了许多,若无奇遇,你这一生在武道只说也难以望其项背。”

“你不喜欢武艺,不喜欢刀法,不喜欢这个不喜欢那个都可以,但你只要喜欢活着,就只能匍匐在这些规则下。”

其迟已经有些哽咽了。

他带着哭腔问:“可是我有江前辈,江前辈就是我的奇遇,您教我的刀法所有人都说好。”

“那是因为那些人都不够格。”

江水叹了口气:“乖孩子,我不是奇遇,我帮不了你。”

“江前辈明明是无所不能的!”

怆然魂销千里斜阳,漂萍无根,乱梗无倚,憔悴高天有情道。

其迟固执的觉得江前辈可以帮自己,她帮了自己一次,让自己活了下来,她无所不能,她能够救自己。

可是这个可怜的孩子根本不明白他为什么要被拯救。

他只是敏锐地察觉,这个看似一切都好的生活其实暗涌波涛,稍有不慎便粉身碎骨,却不知道一切的源头。

他想活。

却浑浑噩噩,不知道怎么活。

江水摇摇头:“我力有所逮。”

何况。

“何况我凭什么救你,其迟?”

“你现在回去,洗干净你脸上那流淌粘稠的东西,明天我传授你另外一套刀法。”

其迟一袖子抹干了眼泪,他踌躇:“江前辈要我往后不练《初旭》了么。”

江水被这孩子触动了一些。

她自己不过也是天资稍微好些,经历更加多些的其迟而已。

同样没有任何含义与祝福的姓名,随口一起的,江水。

瞧见其迟的脸上还有些残留的泪渍,江水用袖子轻轻替他擦拭了去,又看他哽咽难止倒了一杯热水给他。

“不练了。”

小口啜饮完热水的其迟不在那么抽泣哽咽,他咽了咽口水,说:“我听江前辈的。”

江水随之颔首:“好。”

其迟又想说什么,却看见江前辈满脸倦色,摆摆手让自己出去。

也不敢仗着江前辈面狠心软再说什么,抱着砍柴刀,犹犹豫豫退出去把门关好。

江水分明察觉到其迟又在门口逗留许久才回了屋。

她不只是为了打发其迟,她确实也十分疲倦。

将储诚庭的盒子抱着,江水拖着身躯走到床边,将窗子打开。

微风拂面。

江水没有打开盒子的兴致,也没有与逸王博弈的气力了。

她脑子混浊疼痛。

其迟能够察觉到的只是一鳞半爪而已,江水所面临的,才是真正泥沼一般吞噬人的生活。

无穷难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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