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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学费那些事

开学,村人赶集般涌进学校,有带孩子报名的,也有凑热闹的。乡里乡亲,都熟稔得很,见面大声打招呼,大声寒暄,说话也不避讳。

“新来的老师长得标致,对人也好,见人就笑。尤其矮点那姑娘,长得像演员……”

“像不像宝钗?”

“对对,宝钗,面善得很,说话也带笑……”

“不像。没薛宝钗胖。”

“林黛玉?”

“哼……也不像。林黛玉病病殃殃的……”

“好倒是好,瘦了点。姓袁的姑娘,人长得高高大大,嘴巴还甜。那天我在地里,她跟我打招呼,叫我‘孃孃’。我以为是高中生,想不到是新来的老师。”

“你是老古套思想,人家流行瘦,长胖了还减肥呢。”

“哎哟,瘦有啥好?风都吹得倒。”

“人家不瘦,刚好。”

“额,介绍给xx还般配吧?”

“人家瞧不瞧得起我们穷沟沟的人嘛?”

“说不定有对象了哦?现在的年轻人……!”

然后一声叹息,仿佛错失了一段好姻缘。

多数家长仅给孩子报个名字,表示某某要来上学。少部分交清了学费,有的交了一部分钱,有的一分未交,承诺卖了猪,或卖了粮,或过几天再交。有家长提些新米或花生给老师,不收都不行,不收就是瞧不起他们,对他们有意见。有人反复叮嘱:家长们说得再好,送啥给你,都不要欠学费,有人一学期结束,下学期开始,都交不上来。晏如不忍心。她小时候也常拖欠学费,母亲也总跟老师求情。在她记忆里,每到开学,大伯总要为学费的事和母亲吵。记得高二时,大伯要求她辍学,母亲哭着恳求道:“我嫁给你,因为你是她大伯,会像自己的孩子一样待她。她爸如果在,一定想方设法让她上学。她成绩不好也罢了,老师说她在班上前几名啊!你不让孩子读书,对得起你九泉之下的兄弟吗?”大伯咬牙卖了头半大的猪。上大学后,她兼了几份职,赚了些生活费,才凑合着上完大学。

晏如班上只三十多个学生,却磨蹭了半天。家长缠着说个不休。比如,“今年多大了”啊,“家住哪里”啊,“家里几口人”啊,“为啥在这里教书”啊,“不要像以前的老师,板凳还没坐热就走了”啊等等。或者叨叨自家孩子,孩子如何调皮,如何贪玩,如何不爱学习。“你帮我管严点,不听话就打,打了我买酒割肉感谢你。”

晏如也深感繁琐,却不好表露,只含笑应承,偶尔也反驳几句:

“……要说服教育,不能体罚啊。孩子与我们是平等的。”

“平等?不能!老子是老子,儿子是儿子;老师是老师,学生是学生。神龛上写得清清楚楚‘天地君亲师位’,哪能坏了老祖宗规矩?我家法严得很哦,在家里,我喊他站着,他不敢坐着;我喊他跪着,他不敢蹲着。没王法还了得!”

说完这话时,他首先感动了自己。

冷晏如苦笑着,这些根深蒂固的传统思想何时才能改变?

比较而言,袁翠陌轻松多了,不是她没遇上唠叨的家长,而是她能巧妙转移话题,想唠叨没机会。

“关于私人问题,空了我告诉你哈。学费带齐了吗?“孩子的事将来我找你聊。今天打算缴多少呢?”“我只代收学费,上面要求什么时候交,我也没办法,希望理解!”“如果我有钱,可以帮你垫着,可我才工作,生活费都还没有呢。”“如果我不按时收齐学费,领导就扣我工资。工资扣了,我没办法生活啊!请理解!”不到半天功夫,她收了总学费的三分之二,一周之内就全收齐了。

眼看就要上缴学费了,冷晏如才收了不到一半的学费。黎四姝四处为她游说、催促,“你男人上周才寄了钱,该交的钱不交,你留着生崽崽啊?”“你家猪不是肥了吗?卖了把学费交了啥。”“你们不缴学费,人家就领不到工资;领不到工资,人家吃什么?没吃饱饭,怎么教书?”

尽管如此,到缴学费那天,仍有少部分钱没收齐。晏如却不着急。黎四姝和袁翠陌嘲笑她是“不食人间烟火”的皮性子。更想不到的是,晏如交学费时,竟发现两百元假币,也就意味着她不仅得不到奖金,还要倒贴。想破了脑袋,也想不出钱是哪个给的。钱都长一个样,哪能辨得出呢?何况,现在就算知道钱是谁的,哪个还会承认?原来,有经验的老师(包括其他新教师)在收费时,登记了每个人交的钱的编号,谁给了假钱,一目了然。唯独冷晏如大大咧咧,没做标记,更没怀疑过钱的真伪。

“你以为家长没坏心眼啊?宰你没商量!”一个中年教师鄙夷地说。

“或许,他们也不知道呢?”晏如不愿相信那一双双淳朴的眼睛里隐藏着狡诈。

“哼,不知道?怎么会不知道?”

令人意外的是,在梨花村小的升旗仪式上,老黎老师竟当着全校师生,将这事提了出来:

“今天,我羞于说出口却不得不说一件事。大家都知道,我们这地处偏僻,交通不方便,离最近的街道也有十几里,来回要花上半天时间。所以,没老师愿到我们村教书。我们想读书,却没有好老师。现在这个社会,没有知识,就失去了竞争的机会,就失去了生存的条件;没有知识,将来只能干粗活、重活,过下等人的生活。

“今年,在我们的一再请示下,学校终于分来了两名老师。同学们,老师不嫌弃我们,离开家乡,离开父母,离开亲朋,放弃本该有的安逸和享乐,牺牲她们的青春年华,来到这里。为的是什么?为的是把知识传承给我们,为的是梨花村人将来的美好和幸福。而我们给了她们什么呢?一间不足四平米的拥挤狭窄的房间,没有独立卫生间,没像样的家具,连电都没有。吃水靠提,煮饭用柴,上街要走十几里。她们除了每个月一两百块钱的工资,生活还不如农民!农民好歹有土地,只要勤快,就不愁吃。而她们,如果领不到工资,就买不到米面油,只有饿肚子。

“令人寒心的是,冷老师在收学费时,竟有家长给了二百块假钱。同学们,你们知道吗?老师收的学费必须全额上缴,不能从中拿一分钱,收到假钱只有从腰包里拿出来赔啊!冷老师才参加工作,一分钱都还没有领,就算领了工资,她一个月也才二百多,也就是说,冷老师这个月以及下个月就只有喝西北风啊!同学们,你们忍心让我们老师,饿着肚子给我们讲课吗?(学生齐声说“不愿意——”)

“那么,同学们,回去告诉家长,谁给的假钱,请他悄悄把钱给冷老师,我们不再追究。”

学生散去,晏如回到教室。孩子们看她的眼神异样,仿佛他们的家长都给了假钱,她感觉浑身不自在,像犯了错一般。

“同学们,我没想到黎老师会在朝会上说这事,你们不要有负担,这跟你们没关系。我相信家长不可能故意拿假钱给老师,现在的假钱太逼真了,连我都没认出来,家长估计也没留意。回去告诉爸爸妈妈,以后收钱时要仔细看,不要被人糊弄了,他们挣钱不容易。”

这时,黎放举起了手,没等老师同意,他站起身,脸色一沉,说:“冷老师,我知道这钱是谁拿的!”

全班同学的眼睛齐刷刷地望着他,充满了紧张与不安。

他扭转头,将手一横,指着黎东阳说:“是黎东阳妈!”

同学绷紧的神经稍稍松弛,马上换了愤怒的目光利剑般地射向黎东阳,黎东阳的脸涨得通红,他睁大瞳孔,急急道:“胡说!”

“黎放,没证据,不要乱说!”晏如干预道。

“她妈卖鹅收到二百块假钱。”

教室顿时议论纷纷。

“钱在我二妈那里,不信问我二妈!”

晏如估计如果不制止,还会“供”出更多“嫌疑人”来,她阻止了孩子的争吵,正色道:

“任何人不许再提这事,更不能为此争吵!虽然冷老师有些难过,但也给了我教训——就是做事要认真、细致。一个人犯了错,必须让自己承担后果。冷老师犯下的错,不能让你们来承担。”

她表面洒脱,内心却很焦急。这几天的用费还是大伯卖了几百斤稻谷给她的。尽管工作环境离期望的太远,但想到马上独立自主了,就感到轻松自在。原打算领了第一笔工资给奶奶买盒蜂王浆,给大伯买件衣服(他脾气虽躁了些,却很俭省,每件衣服几乎都打了补丁),给母亲买双皮鞋(母亲还没穿过皮鞋),给冷颖买条丝巾。(提到冷颖,她去深圳打工,几年都没音信,不知怎样了。)凭空又添了莫名的愁绪和担忧。唉!不知接下来该怎么办。

她想找人借些钱把学费交了。可是,向谁借呢?初来乍到,人生地不熟,和谁的交情都还不深。稍微熟悉点的,也才认识十几天。这时找人借钱,会不会让人瞧不起呢?会不会让人家为难呢?

放学,学生都走了,晏如检查了一遍教室清洁,将凌乱的课桌、扫帚、撮箕等摆放整齐,将散乱在讲桌上的粉笔放回粉笔盒里。天快黑了,一道夕阳挂在窗外,像个橙色的气球,金黄的光芒被破旧的木格窗分解成一个个小小的方块,慢慢在她的脊柱上移动,直把她的脸染成蜡黄。她怔怔地坐在讲台前,那些残破空洞的桌凳,像一双双空洞的眼神,木然地望着她。

不知过了多久。

袁翠陌端着一碗面条向她走来,面条升腾的热气笼着她的脸,使她添了仙气。她下颌骨比上颌骨长,不笑时,下唇咬住上唇;一笑,嘴就变成一个扁豆,倒使她这张平凡的脸生动可爱起来。她嘴上挂着“扁豆”,盈盈地向她走来。晏如忙迎了上去。

“哎哟,煮好了还给我端来,你喊我一声就行了嘛……”身处异乡,诸事不顺,难免不生悲凉之感。翠陌的关怀似一股暖流涌入她心底。

“哈哈,没事啊,你不也经常给我煮嘛。我倒没你做的好吃,盐味合适不?”

“合适合适,藿香的味道真不错。咦,鸡蛋不是吃完了吗?哪儿来的?”

“不知道。我回宿舍看到门口一只口袋,里面有鸡蛋、面条、丝瓜,还有20块钱,以为是你放那的。”

“唉,可能哪个家长知道我收了假钱,怕我饿肚子吧。黎老师说了后,我反而有负担了。”

“哎,别急,我这还有些钱,咱俩一起凑合用。”大学毕业,翠陌做了份暑假工,挣了几百块钱。

“那哪行啊?你也才工作,没有积蓄。领了第一笔工资,也打算给爸妈买礼物吧?”

晏如的话像点中了翠陌的某处穴道,挑起的面条静止在嘴边,她的脸黯淡下去。

晏如自觉可能失言,却不知如何是好。恍惚间,听到门边有人喊“冷老师”,声音压得很低。再细听时,却没了声。一会儿,那声音又隐隐传来,“冷老师……”

晏如丢下碗,踟蹰着走出。天快黑了,有微微的凉意,农户的灯隐隐亮起,遥遥地,有锅碗瓢盆掀动的声音和农妇叫唤孩子的声音。一个老妇人斜倚在门框边,她五十多岁,头发花白,上穿一件蓝底白色碎花的短袖纺绸衬衣,下穿浅灰亚麻长裤,收拾得干净整洁。乍一看,不像种庄稼的农村老太婆。见晏如走近,她扭头看看门外,确定无人后,将一个蛇皮袋递给晏如,又将头凑近她耳边,悄声说:“这是今年的新米,我背着媳妇拿的……”

晏如本想拒绝,闻听此言,更是连连摆手,“不行不行,我不能要!”

老妇人紧紧攥住晏如的手,急急地说:“拿着!拿着!”见晏如态度坚决,她脸露愠色,道:“你是不是瞧不起我们农村人?”

晏如赶紧笑着说:“柳婆婆,你说哪里话啊,我也是农村人。你这么大岁数了,种地多不容易啊,我怎么消受得?”

见如此说,她换了笑脸,絮叨着:“不嫌弃就对嘛。我老头死两年了。我现在还做得,动不得那天再说呗。加上死的两个,我生了八个,大的两个儿子做了上门女婿,三个女儿都嫁人了。这是最小的,他两口子没计划,好吃懒做,每年粮食吃不拢。打谷子前,他们跟我借米,我没借。两口子把谷子打完,也要去打工,把两个娃儿甩给我。我为难啊,不管吧,还说我这个当婆的心狠;管呢,我哪里管得着嘛。特别是大的那个,读黎老师班,像飞天蜈蚣,每天放学,一转眼,人影儿见不着,成绩稀撇。他老婆婆(指他妈)都管不到。小的还听话点,在你班上,晓得叫啥子哦,我们喊他“杨二娃”。(我幺儿媳妇姓杨,所以,喊他“杨二娃”)。你帮我看紧点。听说你收到了假钱,哎!是哪个xx的这么缺德嘛,也狠得下心啊!我说啊,一个嫩哈哈的女娃娃,跑我们这穷沟沟里来,不容易啊。”

讲得兴致时,她身子前倾,将嘴对着晏如的耳朵、脸,一股浓郁的口臭,熏蒸而来。晏如强耐着性子,机械地点头,微笑,应和,晏如请她去屋里坐。老妇人才想起问她吃饭没有。晏如不好意思地笑说,正在吃。她才不舍地离去,临走,硬将米留下。晏如无奈,将五块钱塞给她,她在半推半就中,收下了钱。晏如心里再次掀起融融的暖意。

和往常一样,吃完饭,收拾停当,晏如和翠陌便在各自的书桌旁忙。她俩睡的高低床,翠陌嫌上铺难爬,晏如倒喜欢睡上面——独享空间,没人打扰。晏如备完课,拿出《红楼梦》(从小舅那借的),斜靠在床上看,正看到第九回,贾宝玉和秦钟闹学堂,觉得懒懒地,了无兴致。

恍惚中,见一俊俏风流后生,捧着本厚厚的书,翩翩向她走来。她清楚,那是秦钟,跟他仿佛很熟。她略带嗔怪地问:“怎么才来啊?”他走近,对她说:“对不起,我忙结婚的事,来晚了。给你带了最喜欢的《红楼梦》,要慢慢看,不要太累了!”她才看清他穿着绿色军装,竟是云帆模样。他瘦了,黑了,添了些沧桑。

“你结婚了?”

他点头。

她鼻子酸酸的,眼泪顺着脸颊无声淌下。

“我怎么办?怎么办?”她急急地说,喉咙像堵了团棉花,费力说了很多遍,才终于发出声。

“做梦了?”翠陌微笑着问。

她睁开眼,环顾四周,见翠陌正端端地坐着看书,才明白自己在做梦。听到晏如说话,翠陌伸长脖子,只见她脸色通红,眼神倦怠,才知她在说梦话,便笑着说:“你老爱说梦话,应是气血不足,要多吃大枣、花生。”

她终于在梦里看清了他的脸。喉咙堵得慌,眼泪止不住流了出来……

翠陌以为她还为假钱的事伤心,一时竟找不到合适的语言安慰。或许,她家也有一本难念的经?晏如忧愁的情绪将她深藏在内心的痛苦牵绊出来,那些难以回首的往事,像一条条连着心脏的钢丝绳,每牵扯一次,就鲜血淋漓……(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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