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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中)

关于林子情不见的事情,我想了很多种可能,但怎么也无法解释他是怎么无端端地在我面前消失的。

我查遍暗界,甚至一度想去请小爱帮忙,可是,仍然没有林子情的一点消息。

他就好像从人间蒸发了一样,泯然如空气、水般无影无踪。

林家那边从我的电话里得知消息,也曾用自己的渠道找过他,最后还是无疾而终。

这样过了十几天,我几乎已经决定去闯冥界,查一查他到底是生是死。林丹青打来了电话。

“锦夜,能不能陪我去一次子情哥不见了的地方?”

我应允了。

再见到林丹青,那种感觉很奇怪:当初青涩甜美的小男孩,现在变得沉稳忧郁了许多,或者说,几乎不能称之为男孩了。

一个人长大,可以很慢,也可以很快。

他无疑是一夜之间变大的……当然,之前极有可能只是伪装罢了。

“锦夜,难道你真的猜不到那束光是怎么回事吗?”他一下车,就冲到水库那边查看了许久,然后转头问我。

我摇了摇头,也站在水库边上,看着水面如镜般的平静,心中隐隐有点怀疑,但又不敢相信。

不过,那束凭空出现的光……那束从水库里射出来的光……似乎,是针对我的。

“我听说妖族也有一种术法,如果他们临死前恨着某个人,就会利用自己残留的妖力,将那份强烈的怨念变成诅咒,在时机成熟的时候,让那人形魂俱散。”林丹青淡淡提醒道。

那么,那是妖族的怨恨,是那些沉睡千年的灵魂不甘的咒语?

如果真是那样,它的力量几乎无法估计。

可是,林子情将我推开了。

所有的报应,难道都由他代我承受了吗?

可是为什么?

我们不过萍水相逢,并无深交,他肯陪我去魔宫找小爱,也不过缘于一个承诺,他为什么要做到这种地步?

“我不明白,如果那件事是针对我的,为什么林子情要那么做……”我不解,满心困惑。

“他当然会这么做!”林丹青不客气地截口打断我的话,沉默了一会儿,努力平息自己激动的情绪,然后他转过头,凝视着我,“锦夜,他喜欢你!”

我愕然:怎么可能?

“我会接近你,也是因为他。我只是想知道,子情哥喜欢的女人到底是什么样子的。”林丹青面色凝重,没有一点开玩笑的意思。

以他与林子情的关系,应该不至于说谎。

“……什么时候的事情?”我愣愣地问。

在此之前,我几乎可以肯定,自己并未见过林子情啊!

喜欢又谈何说起?

“让他自己告诉你吧!”林丹青沉默了一会儿,淡淡地回答道:“我只能告诉你,他没有死,一定还在这个世上的某处。”

我松气,“活着就好,我会把他找回来的。”

“你想好去哪里找了吗?”林丹青问,安静俊美的脸,稚气脱尽,蒙着一层薄淡的疲倦。

我无语地顿了一会儿,突然福至心灵,接口道:“听说血族中有人具有追踪的能力,只要是他的猎物,无论躲在哪里,他都可以找出来。我想借用一下这种能力。”

怎么一早没有想到借用血族的力量?

林子情还在人间,而血族是与人类打交道最多的暗界成员,他们肯定有办法找到他。

林丹青不置可否,只是提醒我,“音回归了,两族大战一触即发,暗界很快就会不太平。血族是什么情况,我们并不清楚,你自己当心点。”

我“嗯”了一声,有点惊奇于林丹青的关切。

林子情为我下落不明,我以为他至少是讨厌我的。

“……如果你出了什么事情,子情哥岂不是更可怜?”似乎看出了我的心思,林丹青又接着自语道。

我无辜地沉默着。

林丹青不再多话,只是在转身前,望着我,淡淡地问:“这是你的本来面目吗?”

我转头看着水面上自己的倒影:元神回归,镜子里的容颜早已经不是那个素眉素眼的锦夜,甚至不是红发冷眸的战神,它确实是我本来的面目。红发,白肤,黑色的眼睛明亮如两粒黑曜石,嘴唇很薄,人间有种说法:唇薄者无情。想必,我生来就是一个无情之人。

然后,我又想起:在林子情乍见到我这副模样时,他甚至没有一点突兀的错愕。

好像早已对这副长相纯熟于心似的。

“嗯。”随口应着林丹青的话,我陷入沉思。

难道,我与子情是旧识?

第二节寻找

林丹青离开后,我也顾不上多想,很快和安穆通上了电话。我将事情简单地说了一次,最后提出了自己的要求。安穆显然没有听得太明白,但还是答应了我。

他告诉了我一个私人机场的位置,说机场的工作人员会帮助我去他那里。

来到那个私人机场时,时间已经很晚,天边暮云四合,落日熔金,宛如火烧。我站在机场的广场里,抬头看了看今天格外异样的天色,突然想起小爱。

这样异常的天色,是因为妖族的回归造成的吧?

他已经回到自己的位置去了,从此是妖王音,不再是小爱。

这一次,他与衍谁胜谁败,都与我无关。

淡淡地收回目光,我朝机场的入口望了一眼:安穆口中的工作人员已经朝我快步走来。

准确地说,是快速移动而来。

他们与安穆的长相有点相似,一律白肤碧眸,身量高挑,眼底有淡淡的青色,英俊优雅。他们中的任何一个人,倘若放在酒吧里,都足够让我那位调酒小妹尖叫不已。

我知道他们是血族。

没想到在G市,林家的眼皮子底下,也有血族的人活动。

我几乎要怀疑林家人是故意放水的了。

“锦小姐?”其中一个血族帅哥停到我的面前问。

我点点头。

“公爵已经说过了,请上飞机吧!”他说。

公爵?

看来,安穆的品阶果然不低。

我不欲多开口,虽然痴活了一千多年,但我一直在东方活动,进入人间后,倒是跟着几家旅行团跑到欧洲溜达了一圈,但并没有刻意去找他们的行踪,只是在深夜阴暗的巷子里,偶尔瞥见过他们的身影。双方也只是远远地注视一会儿,确认是同类后,他们默默地隐入黑暗,我则默默地回旅馆继续与那些高热量垃圾食品作斗争。

对于一个不了解的族群,保持沉默,才是最理智的选择。

我并不想给安穆惹麻烦。

他们也没有与我说话,将我引入一家小型私人飞机的客舱后,两个人去了驾驶舱,其他人则向我礼貌地欠了欠身,然后退了回去。

入夜后灯火璀璨的G市渐渐被抛到了脚下,那万家灯火也变成了集成电板上的一小粒线头。我拉下遮光板,躺回松软的椅子里,将这几日发生的事情全部想了一遍,可是越是深想,越觉得混乱,头痛得厉害,刚刚回到胸腔的心脏,跳动得太快,几乎要裂开。

也在这时,飞机剧烈地抖动了一下,我没有防备,差点被甩出了椅子。

飞机却震动得越来越厉害,像插上电的电动筛子一样,我被颠簸得七荤八素,不得不扶着墙壁,一路走到驾驶舱里,想询问原因。

还未走到驾驶舱门口,我便看见了那几个闯入者。

那几个血族的飞行员并不在座位上,也不知道是逃走了,还是已经遭遇不测。我不得而知,只是倚着舱门,冷冷地看着他们。

他们都经过了伪装,看不出种族,一律黑色西装,墨镜遮住了眸色。

“有什么贵干?”双方僵持了一会儿,我抱着双臂闲闲地问,目光却瞟向了驾驶屏幕。

上面显示着“紧急迫降”的字样。

而飞机下面,唯见墨黑浩瀚的海洋。

“这句话,应该是我们想问你吧!”为首的那个人冷笑道,“锦夜,你现在到底是哪边的人?这样兴师动众去找一个人族的战士,难道不怕被暗界的人追杀吗?”

我挑眉,“那么,你们就是来追杀我的人?何必找借口呢?你们到底是谁的人?衍?音?或者,血族?”

他们并没有回答,似乎一开始就没打算让我知晓他们的身份。

不过,老实说,我根本懒得去追究他们的来历。

——反正,我终归已成为叛尽天下的公敌。

所谓人生,不过是一场又一场的战争,似乎永远没有停歇的那天呢!当我被他们逼得直退到机舱尾部的时候,我这样想到。

所有的招式都好像染上了这种疲倦得近乎厌世的情绪,变得懒懒的,缓慢而迟疑。

“为什么一直不还手?”见我只一味地躲闪而从不还招,那些人大概认为我是有意藐视他们吧!

“哦。”我漫漫地应了声,终于停止了后滑的脚步,侧过身,清冷地睥睨着他们,“是该还手了。”

话音甫落,掌中已经翻出一轮刺目的剑芒,像一把弧形的扇子一样,从我身前的机身上横劈过去。

周遭一片电流的流窜声,整架飞机在“嘎吱”的巨响后断成了两截,他们惊魄地看着这一切,为了稳住身形,不得不退后几步抓住座椅。

我站在断口处,结界如流萤一般呈现着绚烂的色彩,它们护着我,让我不被那些电火与碎片所伤。上空的风很大,有气流透了进来,扬起我的发梢。

“无论你们是被谁派来的,回去转告他,我无意与你们任何一方为敌,如果不想后果难以收拾,就别再来惹我了。”

说完,在飞机残骸砸入深海前,我提前跃了下去,凌厉的夜风如利剑般裹着我,我坠如铅石,不停地加速加速,直到咸涩的海水风卷残云一般蒙住了鼻耳。

在幽暗的海中兀自沉了一会儿,我正要游上来,胸腔突然一阵憋闷,之前便蠢蠢不安的心脏竟然在此时罢工了,四肢乏力,我重新朝深海坠了下去,因为连着呛了好几口水,肺部痉挛得几乎要炸开,意识也在那一刻变得无比模糊。

我晕了过去。

第三节泰国

再醒来的时候,身体之前的不适早已经远走,我扶着额头,勉力让自己坐了起来,看了看四周,这才发现自己在一间简陋的小屋子里:水泥铺成的地板,几张简单的桌椅,不远处的门楣上挂着用海贝编制的门帘,风一吹,叮叮当当地响着。

正纳闷着,门帘被一个十**岁的女孩风风火火地掀开,见我醒来,她似乎很高兴,咧开嘴,露出两排雪白的牙齿,哇啦哇啦地说了一通。

我眨眨眼,初时没听清,等反应过来的时候,才知道是泰语。

那么……这里是泰国么?

我在人间混了那么多年,各国的语言多多少少接触了一些。当一个人拥有不死之身,时间就是一件很无聊的东西,即便我懒得出奇,十天半个月才跟着学那么几个小时的外语,百年之后,也是一个行家。

不过,泰语是小语种,我不算很熟悉,但细听之下,他们的发音与中国山区的一个少数民族有点相似,稍微融会贯通一下,也能听懂个八八九九。

女孩见我的脸色,知道我是外国人,只得放慢语调,又说了一遍。

这次,我听懂她的意思了:这里果然是泰国,而且,还是芭提雅旅游胜地。她叫阿来,是附近的渔民,出海时在海滩上捡到了我。她本来打算将我送到警察局的,可是,她本来就是无执照打渔,如果警察问起来反而有麻烦,所以,阿来就将我带了回来。

“还好你醒了。”她笑吟吟地说。

我合掌向她道了谢,只说自己是来此度假的游客,不小心落海,就这样含糊地解释了一通,就要告辞。

本来还想留点什么作为谢礼的,可我现在身无长物,连身上这套干净的衣服,也是阿来的。身为妖怪,却只不过活得比别人长,打架比别人厉害一些罢了,并不会那种无中生有的把戏。

想一想,我真是给暗界的人丢脸啊!

阿来倒是不介意我的“无以为报”,她甚至将这身衣服也一并送给了我,我又赖在她家里吃了顿晚饭。正要告辞,阿来家的大门突然被人撞开了,另一个穿着泰国特有大T恤的男人冲了进来,一见到阿来,就急切地说了一通话。

我是外人,自然坐在一边插不上嘴,也不打算管这个闲事,可阿来却突然哭了起来,“哇啦”一声,哭得猝不及防。

我停住心绪,转头看向那边:男人传达完消息后,就匆匆离开了,只留下那个一脸茫然的少女,在院子里哭得凄凄惨惨。

“怎么了?”我甩掉手上的冷水,用还不甚精准的泰语问她。

阿来听我询问,如见到救星一样,猛地冲过来,将我狠狠地抱住,也哭得越发大声了。

我被阿来的眼泪吓住了,迟疑地将手放在她的背上,下意识地拍了拍,“到底出什么事了?”

她的情绪很激动,一面哭,一面呜呜咽咽地将来龙去脉说了几遍。

我听了半天,终于听出了眉目。

似乎是她青梅竹马的小男朋友出了事,好像因为欠债,被一伙混混抓到了地下赌场,说如果不还钱,就要砍掉手脚云云。

我宽慰她,“没事,我们还钱就行了。”

“可我没有钱……”阿来还是哭。

“……那就直接救人吧!”我说,“我很能打。”

就打架而言,人间界应该没人能及得过我吧!那是我的强项。

如此也好,顺便还了阿来的人情债。

在这个世上,欠下什么都是需要还的。

到了那些人规定的还款时间,阿来怯生生地拽着我的衣角,和我一起穿街过巷,向约定地点走去。

晚上十二点,即便是有不夜城之称的芭提雅,也慢慢寂寥了,所有的喧嚣都锁在了华美的玻璃门后面。地上有白日喧嚣后留下的残屑,塑料袋在半空中迎风翻卷。我信信地走着,为自己即将要做的事情感到好笑:纵然对方是一群恶霸,但我这样的行为,也无异于恃强凌弱了。

我们终于走到那个地下赌场的入口处,在一座高楼大厦的巷子深处,长而窄的楼梯顺着腐朽的味道绵延而下。阿来率先走了下去,我随后。走到中途,我们听见了震耳欲聋的音乐和叫喊。

汗臭味与烟味,还有发酵呕吐后的酒臭,扑面而来。

我皱了皱眉,下意识地将阿来挡在身后,又顺着楼梯盘旋了一个弯,转过来时,前面的景色豁然开朗:面前是一个很大很大的广场,灯光迷离,半醉的、近乎癫狂的人全部聚在中间的高台周围,手里拿着荧光棒、铃铛和装着石头的矿泉水,或者冒着泡泡的啤酒,在拼命地喊着什么。

我努力让自己的眼睛适应这里黯淡闪烁的光线,站在最末一级台阶上,朝那个被围得水泄不通的高台望了过去。

那里正有两人在进行拳击比赛。

或者说,不能称之为比赛。

这是最原始最血腥的搏击,没有规则,没有底线,甚至不需要顾及生死。

两个穿着背心、戴着红色盔帽的人,几乎像殊死搏斗一样,每一拳每一脚,都不留余地,他们的身上早已经斑痕累累,血顺着鼻梁渗了下来,模糊着他们露出来的脸。

我只扫了一眼,对于这种活动并没有多少兴致。只是,在目光收回时,那个背对着我、刚刚被人打倒在地的人,突然转向了我这边,当然,又很快转了回去。

那个侧脸,让我心口一悸。

如此熟悉。

我正惊疑着,手突然被阿来捏了一下。迎面走来两个泰国本地人,胳膊粗壮,上面刺着青面獠牙的盘龙,他们正凶巴巴地看着我,我哂然一笑,用目光示意阿来。

阿来很快向他们说明了来意,他们小声地交谈了几句,便带着我们向后台走去。

走向后台时,免不了又要经过拳击台。

不过,拳击台已经被围了好几层,站在外围,根本看不清里面的景况,只听见人声越来越大,越来越激越,似乎刚刚被打倒的那个人又站了起来,正在进行最激动人心的反击。阿来拽着我的衣角,吓得瑟瑟发抖,我倒没什么惧意——大概天生就是神经大条的主——只是,在跨进后台,离开拳击大厅时,我若有所思地转过头,刚好有一些看客正要离开,从他们让开的缝隙里,我看到那个最终的胜利者,刚刚掀开头上的盔帽,汗水淋漓如雨,湿漉漉的头发紧紧地贴在瘦削的脸颊上,唇角乌黑,遍体伤痕,可是,我还是第一眼就认出了他。

脚就像被钉子钉住似的,脑子一片空白。

林子情。

唯有林子情,才能在这样灰败的肮脏的地下赌场,还有如此明媚如钻石般的神采。

可是,子情为什么会在这里?!

第四节子情

“林子情!”几乎想也未想,我冲着那边大声地喊着他的名字,忍不住就要冲过去。

我的声音很高,会场一时静了片刻,林子情和众人一起,朝我这边看了过来,随即淡淡地移开。他的目光很茫然,似乎不知道我叫的人是谁。

我怔住,刚刚抬起的脚,又顿在了原地。

难道只是相似的两个人吗?

阿来仍然抓着我的袖子,就像一只受惊的小白兔。

在前面带路的两个人,则转头凶巴巴地瞪了我一眼。

人群重新合拢来,子情兀自走向了台下的另一边,阿来在旁边焦急地催促着,我深吸一口气,将头扭回去,暂且不管这边。

罢了,他到底是不是林子情,等会儿再来验证。

可是,真的有点想不通。

那样一个干净利落的贵公子,本应该端着红酒,站在宴会的角落,唇角噙笑,疏淡地看着众人,他不该出现在这样一个野蛮残败的地方。

沦为地下拳师的人,要么是生活极其潦倒之辈,要么是穷凶极恶的恶霸匪徒江洋大盗,他们拼上性命去娱乐众人,在刀尖上赚取微薄的生活费或者观众冷血的欢呼。

而且,看刚才的样子,林子情还属于最低等的拳师——他固然反败为胜,但为了制造戏剧效果,在前期必须不断地挨打,就像我最开始看到的一样,他要不停地被人打到地上,不能反抗,不能还手。

这些拳师,是地下赌场的御用“沙包”,与那些亡命的自由拳师不一样,他们是更直接意义的、赤裸裸的工具。

每天都会受伤,甚至没有时间调养,就这样忍受着,直到再也爬不起来的那一天。

合上眼睛,我似乎还能清晰地看到,刚才那惊鸿一瞥中,那人身上横七竖八的累累伤痕。

如果,他确实是林子情,那他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见我神游,阿来又小声催促了一下,我敛了敛神,终于离开了大厅,随着他们走过地下长而深的甬道。

到尽头的那个小黑屋时,我终于见到了阿来的小男友,挺精神的一个小伙子,可是神色过于懦弱猥琐了,见到阿来,便好像做错事的孩子见到母亲一样,向阿来哭求着,“阿来,救救我,救救我!”

我知道他是因为嗜赌而借债的,不由得打心底里鄙视他。

可是,既然阿来都没嫌弃他,我也不好说什么,只能抱着双臂,冷冷地瞧着那个男人。

“带钱来了?”一个五大三粗的泰国人粗着声音,用泰语问。

阿来连忙跪了下来,磕头如捣蒜,求着“大佬”再宽限几天。

我冷淡地站在一边,等着双方一言不合时,直接将这里的人全部打翻在地,然后带着阿来和她的小男友跑路。

可是,事情并没有我想的那么顺利,那“大佬”并没有理会阿来的哭诉,他径直走到我的面前,上上下下地打量了我一番,随即嘴巴一咧,“中国人?”

竟是有点潮汕口音的汉语。

我迟疑地点了点头。

……也算吧,如果我能称为人的话。

“你留下,他走。”他很颐指气使地宣布道。

阿来闻言一怔,正要说什么,却被她的男友及时地捂住了嘴。那男人朝“大佬”点头哈腰,一面谄媚地笑言“好的”、“好的”,一面拖着阿来往外走。

我更鄙视他了。

阿来身不由己,一双眼睛泪巴巴地望着我,人已经被拖行了几步。

虽然越发觉得这个男人不值得帮,可是,反正我帮他从来不是为了他本人,只是为了阿来而已。

半途而废不是我的风格。

再不值得,我做了,就得做到底。

所以,迎着阿来近乎乞怜的目光,我只是微微一笑,宽慰地对她说:“没关系,你们先走吧,我能应付。。”

阿来目光更急切,但那男人的力气却也不小,屋里很快只剩下我一个人,还有那个一直盯着我看的大佬。

“为什么你看上去一点都不害怕?”似乎我的走神让他觉得不爽,那大佬绕到我面前,饶有兴致地问。

我看着那张黝黑有力的脸,苦笑了一下,“其实我很害怕,只是你看不出来而已。我不明白,你为什么要留下我?”

留下我,根本就是自讨苦吃。

“你很漂亮。”他直言不讳。

我愣住,随即展颜,眼睛笑成了月牙形,“谢谢。”

我确实是一个没心没肝的主,即便是在这样的景况,被这样的人褒奖,心底还是乐开了花。

没有女人会不喜欢别人夸奖自己。

好吧,看在他有那么一点眼光的分上,等会儿动手,我会尽量轻一点,不让他送命——不然,逼得林丹青不得不下令通缉我,我的好日子很快就会到头了。

他也一愣,“笑起来的时候,更好看。怎么样,考虑跟我吧?”

我突然觉得这位大叔很可爱。

“嗯,我考虑考虑。”我郑重其事地点头。

“你倒爽利,也不怕我吃了你。”长相粗横的“大佬”不怀好意地对我笑,好像又没有刚才那么可爱了。

“嘿嘿,那也等我考虑好再吃呗!”我插科打诨,说得娇俏,身上鸡皮疙瘩掉了一地。

说起来,也差不多是时候教训他一顿了。

我正摩拳擦掌呢,房门突然又被推开了。只见一个赤着膀子刺了青的小伙子走进来,附在“大佬”耳边小声地汇报了一句什么,“大佬”的脸色一喜,沉声道:“这样一个人才,可千万别让他走了……”

“放心,我不会走。”他的话音未落,一个熟悉的声音便响在了门侧。我欣喜地转过头,果然见到了正迎面走来的林子情。

林子情已经换下了刚才在台上的衣服,却还是一身简单的白色背心,下面是运动短裤,唇边乌青依旧,其他的伤口则简单地涂着红色的药水,有一股淡淡的云南白药味儿。他黑了很多,五官更显深刻,风采洒然,行走时腰杆挺直,标杆一样,只是眉眼间的倦意,却没有了往日意气风发的矜贵。

仿佛一位滴落民间的贵族,不过,至少不见落魄。

他的气色看上去还不错,健康野性而又不失内敛。

“这样最好,你来历不明,除了这个地方,也没有其他地方可以去,老实一点对大家都好。”大佬对林子情的态度还算客气。

不久以后,我知道了他之所以对林子情那么客气的原因。

林子情刚来的时候,地下赌场正缺“沙包”,大佬本打算由着他自生自灭,还以为他经不起几个回合,就会死翘翘——毕竟,那时的林子情就像一个全然没有练过武术的书生,脸色发白,一副半死不活的模样。

可是,林子情活下来了。

从最初两场惨绝人寰的拳击里,他利用天赋敏捷的躲闪,以及那些惊人的、让人动容侧目的忍耐力,还有动物本能般的技巧与学习力,从那些杀人魔王手中活了下来。

他没有胜,可是能活着本身就是一个奇迹。

就这样,一场,又一场,在众多拳师中,观众们终于记住了这个脸色苍白、英俊绝伦、总是在最绝境的时刻,爆发出让人难以想象战斗力的男子。他对时机与角度的算计,那些格斗天赋,在这个野蛮没有法则的世界里,显然是一个奇葩。

他渐渐开始反击,在每天每天的弱肉强食里成长了起来,也在短短的一月期间,成为了这个地下拳场的人气拳师。

林子情成了他们的摇钱树,所以,他们也存了一个私心,并不怎么管束他,只要他不逃走不给他们惹麻烦,大多数时候都由着他。

现在,林子情对他而言,是一个有可塑力,能招揽客人的员工,而且,还是那种不要工资、性情沉稳不惹事的员工。

他怎么会不礼遇?

“她是谁?”此刻,林子情他又扫了我一眼,神色还是淡淡的。

好像真的不认识一样。。

“哦,这不是你关心的事情,今天辛苦了,你下去休息吧!”“大佬”挥挥手,就要让林子情下去。

“把她给我吧!”林子情未动,站在原地,灼灼地望着我,语调清淡道:“我为你工作那么久,只提出这一个要求,并不算过分。”

他说得直白,反而让人生不起怀疑的心思。

“大佬”的双目划过凶光,不满地瞪了林子情一眼,林子情的神情却一如往常地素淡,没有一点波动。

好像他刚才的提议,再正常不过了,也再寻常不过。

至于“大佬”答应与否,他不会放在心上,更不会在意。

场面一度陷入尴尬,过了一会儿,还是这边的“大佬”率先打破僵局,他遗憾地看了我一眼,爽朗一笑,“既然你看上了,就给你吧,反正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货色。”

“谢了。”林子情淡淡地丢下两个字,走过来,拖起我的手,就往外面走去。

我眨眼,看着这场绝对诡异的戏码,非常明智地保持了沉默。

——更何况,在他开口的那一瞬,我已经确定而且肯定了他的身份。

在我们离开甬道时,后面隐隐有脚步声。看来,那位大叔看着粗鄙,实则是个很心细的人,林子情无端端地开口要我,他也是有怀疑的。

一路无言,林子情的脚步很快,我也追得很紧,前厅的喧闹声此起彼伏地传来。可我没有注意听,只觉得子情的手很热,汩汩的热量,濡着汗水,黏稠如那些日子世俗的生活,固然杂乱,可是亲切真实。

心底突然涌出的喜悦那么浓烈,好像一件极珍惜的东西失而复得。

“子情。”我终于忍不住叫出了声,声音压得很低,嘴唇都没动,就是嘟哝一样叫着他的名字。

他没有理我,还是摆出一副完全不认得我的表情。

我囧了一会儿,突然开口道:“我有很多办法让你承认自己的身份,譬如……再吻你一下?”

他的面色顿时一囧,仍然目不斜视地走在前面。不过,我还是看见了他唇角微微的一勾,还是淡若羽毛的“嗯”字。

我暗笑,心底却暖暖的。

真好。

我找回他了。

第五节做戏

我们没有回大厅,而是在中途一个转弯的地方,径直走向了右边的一个小房间。林子情推开门,把我往屋里一带,随即将门带上,又很快将耳朵贴了上去。

我被锢在他的双臂间,也凝神听着外面的动静。

那脚步声果然是针对我们的,大概在离房子几步远的地方,他们停了下来。

听声音,大概有三四个人吧!

我正在琢磨着该怎么做,手心一痒,低头看看,林子情正在我的手心上快速地写字。

一笔一划,字正方圆。

“配合一下,做场戏。”

我一乐,扭头瞧着身边这个人:端正英俊的脸,仿佛一本正经的样子,可唇边却噙着淡淡的笑,笑意溢开,仿佛钻石般璀璨洁白。

我福至心灵,莫名想起,很久以前似乎就逗弄过他。

“这么猴急干什么?人家不都已经是你的人了吗……”我突然出声,然后笑眯眯地瞧着他。

果不其然,林子情脸红了。

这个人,一面让别人配合他,一面又经不起挑拨。

真逗。

“你也要配合啊!”我继续乱说话,反转过他的手,也在他的手心里迅疾地写上一句。

林子情咳了一声,顺着我的话勉强说了一句,“别啰嗦,女人。”

我快要憋出内伤了,别扭了这么半天,就迸出了这么一句话来。

“帅哥,先让我看看……你的腹肌吧!”我促狭地挤挤眼,把手放在他的胸口,往前一推,人也顺势翻了过来,反将他压到门上。

笑得又张狂又猥琐。

手也顺势扒开他的背心。

他一愣,不知道怎么接话了。

不过,此时的他也不需要接话,脱衣服的声音就能说明一切。

林子情没料到我真的要脱他的衣服,傻在原地,有点哭笑不得。

他不得不压低声音,凑在我耳边,低声提醒道:“只是做戏,他们很快就走了。”

“可我没有做戏啊!”我也贴到他的耳根,吹气如兰,笑吟吟地反驳。

不过,事儿虽然很可乐,心却是疼的。

疼着他身上的伤疤,新的旧的,琳琅满目的伤疤。

必须将他扒光,数数他到底有多少处伤痕,亲眼看看它们的深浅,才能真正放下心来啊!这样想着,手抓着他的背心下摆,已经拖曳到头顶了。

他没奈何,只能配合着举起手脱了下来,脸色更是尴尬,“锦夜。”

我丢开衣服,退开一点,看着此刻的样子,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凉气。

——伤成这样,到底是怎么活下来的?

“到底,出了什么事?”我盯着他,低低地问完,还不等林子情回答,又极快地提高声音,非常花痴地感叹了一句,“哇,身材好好啊!”

林子情一头黑线,他也知道外面有听墙角的,所以,只能配合地发出一点响动,证明我们已经进入战斗阶段了。

而他的响动,就是将我扑倒在地。

林子情之前垂在身侧的手臂突然抱住我的背,将玩得不亦乐乎的我擒住,从门口,一直压到了床边,然后,床腿咯吱一声,我们重重地滚到了上面,他重新获得主动权,从上而下,俯视着我,“你怎么会来泰国?”

床腿的咯吱咯吱声不断,我们却静止在这个诡异的姿势上,两人都是一头一脸的疑问。

我眨眨眼,看着尽在咫尺的他的脸,又有了想笑的冲动。

不过,现在的景况,确实什么都不方便多说。

我伸腿踹了他一脚,林子情也不死皮赖脸地居高临下了,他就势躺到了我身边,依旧摇得这架窄窄的单人床嘎吱嘎吱响。

我也滚来滚去,以示助兴。

地方本来就小,如此滚啊滚,当然会时不时地撞上林子情,每撞一次,我就笑一声,到后来,几乎忍不住要笑场。

内伤啊,憋出内伤了。

尤其看见林子情那张精彩至极的脸。

好在,那些听墙角的人终于离开了。

林子情的手按住我的肩膀,让我别乱动了,我于是老实下来,与他肩并肩地躺在床上,笑声也渐渐息了。

“第一个问题,为什么你会在这里?”我问。

“谋生。”林子情很自然地回答道:“我醒来时,就发现自己在这里了,而且身无长物。”

“不管怎样,既然你还活着,为什么不回林家?”我不解。

他好说歹说,也是林家的一个大少爷,在丹青即位之前,他的权限甚至比丹青还要大。

“我失去了法力。”他浅淡地回答。

我愣住,“失去了法力,就会被林家遗弃吗?”

“不关林家的事,是我自己的选择。而且,我觉得自己现在已经不适合回林家了。”林子情这样回答,神色安详,果然没有一点怨言。我默然片刻,很认真地问他,“是不是因为我的缘故?”

林子情却直接跳开了这个话题,他转身,面向我问:“你还没告诉我,你怎么会在泰国?”

“不知道啊,本来是要找你的,但去法国的路上,被他们直接扔到海里来了。”我摸头,讪讪道:“我也想不通。”

——这天底下过得如此糊涂的人,大概仅我一个了。

林子情闻言沉吟了片刻,随即道:“可能他们也遇到了什么事情。”

我没有在这个问题上纠缠,敛了神色,很严肃地问了最重要的那个问题,“告诉我,子情,那束光到底是怎么回事?”

林子情只是笑,笑而不答,明亮的眼睛纯正清澈,没有一点阴霾。

我知道他是不会回答了。

想起林丹青的话,我又不太敢逼问得太紧,撇撇嘴,姑且这样罢了。

只要他还好好的,什么都不重要。

我真的不想再失去什么。

接下来的时间,我们就这样有一搭没一搭地聊了会儿天,看时间差不多了,林子情起身,说:“你现在住在哪里?我送你回去。”

我想了想,报出阿来的地址。

既然何处都可安身,这里似乎也不错。

“你呢,打算继续在这里待下去?”我反问他。

“这里也不错啊!”林子情说着,已经从床上爬了起来,我还赖在上面,这才花心思去打量小屋的环境:很朴素的一个地方,二十平方米的一件地下室,除了床、简单的桌椅,还有零星放着药品和衣服的柜子,再无其他,连一面镜子都没有。

想当初,林子情虽然比不上丹青的娇贵,但也绝对是人上之人,乍然间到了这样的景况,连我这个旁观者都看着心寒,他身为当事人,却表现得那么淡然自如。

真正匪夷所思。

“他们这样是变相地囚禁你吧?”见林子情将衣服穿好,眼见着赖不下去了,我索性翻了个身,趴在床头,双手支颐,问他:“嘿,我带你逃跑吧!”

他帮我承担了一个诅咒,我带他逃离抢强盗窟,所谓礼尚往来,大抵如此了。

林子情笑,他走到我面前,蹲下身,凝目看了一会儿,然后,亲昵而自然道:“不要胡思乱想了,其实,我觉得这样很好。从前一直在想,倘若自己不是林家的,而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人,到底是什么感觉。经过这段日子,我突然喜欢上这种简单的生活了。如果你也喜欢这里,我们就一起在这里生活,这里……也许会成为我此生最怀念的地方也说不准呢!”

我眨眼,对他的话表示不能理解。

可无论如何,林子情要留下来了,这是事实。

“好,听你的,我们就在这儿待着,可是你每天这样打架,天天受伤……”又想起他斑驳的伤痕,我舌尖一阵发寒。

“以后不会受伤了。”他淡淡地道:“之前因为……算了,我已经适应了,以后绝对不会受伤,也不会败北,你不用担心。”

“你确定?”我怀疑地瞧着他。

林子情微微一笑,清隽的容颜坚毅而柔软,“我保证。”

我听着这三个字,心莫名地一颤,忍不住伸出手,抱住了他的脖子,将脸贴向他几乎赤裸的肩膀上。

——林子情裸露在外的肌肤炙热而柔滑,就像阳光下,芭提雅海边细腻的沙滩。

“那我们说好了。”我喃喃道:“这一次,咱们就在这里待着,好好过过平常人的生活吧!让前尘往事都见鬼去吧!”

林子情迟疑了一会儿,手终于抬起来,按到了我的背上。

“锦夜,你想要的凡俗的快乐,我们一起去找。”

我有点不太明白他的话,但心里是感动的,虽然我自个儿都不清楚自己想要什么,可我其实很容易满足,哪怕只是坐在大街上,看着这熙熙攘攘的人流,人生百态,似乎也是一件很欣喜的事情,好像求了千年也不曾得一样。

第六节现世

第二天,林子情将我送到了阿来的院子外。

阿来见到我,虽有羞惭,但更多的是欢喜。

我也不怪她,甚至不想给她造成什么心理负担,只是说在那里刚好遇到了老朋友,所以脱险。

又不咸不淡地问了一下她那个混蛋男友,得知那人已经因事离开,捏在身侧的拳头,这才不甘不愿地放了下来。

如果可能,我真想替阿来狠狠地揍他一顿。

遇人不淑,对男人而言是杯具,对女人而言,则很致命。

说话的眨眼工夫,阿来已经张罗了一桌好饭菜,招呼我们去吃。林子情本执意要回去,可耐不住我的软磨硬拽,终于答应坐了下来。

这顿饭,我吃得不亦乐乎,林子情却受罪不小:阿来的风格偏辣,他被辣得嘶嘶吸气,偏偏为人太过内敛,就算是辣,也生生地憋着,只把眼泪在眼眶里转啊转,莹润如浸水的鹅卵石。

我在旁边瞧着,也按捺住狂笑,不住地给他布菜,然后,亲眼看他一点一点地吃下去,

阿来终于看不下去了,在桌底下拉拉我,凑过来低声劝道:“锦夜,别捉弄人家。”

“你别管,我就是想知道,这个人能闷骚到什么时候。”我的声音不小,估摸着林子情也听到了。

林子情一哂,还是优雅地、不紧不慢地、非常礼仪周全地,将我送到他面前的菜肴全部吃了下去,末了,还用餐纸擦了擦嘴巴,合掌对阿来道:“多谢款待。”

我撇嘴。

这人还得瑟上了。

“我要回去了。”他这样对我说。

我点头,将勺子往桌上一搁,“那我送你。”

林子情点头。

我们一前一后走了出去。

这时已经是上午十点多的样子,旭日初升,芭提雅特有的炙阳灼烤着我们的脸。

“我以后会常去那里看你的。”我说。

“嗯。”他没反驳,只是淡淡地叮嘱,“那里龙蛇混杂,还是我多出来看你好了。还有,如果你真要去,旁人问起我们的关系,你就说……就说,你是我女朋友。”

他说“女朋友”三个字的时候,脸上的表情很尴尬,好像我占了他那么多便宜都不作数,他担了一个名分,就是冒犯了我一样。

我又很奸诈地笑了起来,扑过去大咧咧地挽住他的胳膊,涎着脸道:“有个这么帅的男朋友,我也不算吃亏嘛!”说着,已经拽着他昂首阔步地往前走去。

海边沙滩,烈阳如镜,这是一个如此美丽的世界。

——何必管蓝天白云后的汹涌暗流。

生活又恢复到最初的平静,唯一不同的,是少了小爱,多了一个林子情。

我租下了阿来的一个房间,虽然阿来执意不要我的房租,可我还是得为一日三餐奔波。好在是海滨城市,游客又多,无聊的时候,随便兜售一些小纪念品,竟然也能维生。

想想我以前好歹也是一个酒吧老板,假假的有产阶级,再对比今日,顿时感悟道:人生就是要能屈能伸啊!

不过,比起林子情,我的屈伸幅度似乎小了一些。

他还是留在那个地下赌场,名气也渐渐大了,有几次,阿来还巴巴地凑过来,兴致盎然地打听林子情与我的关系。

我常常带着煮好的汤去探望他,那边的人也渐渐认识我了,见面偶尔还会打趣,有时候遇到那个时而可爱时而不可爱的大叔,他还会遗憾地叹道:“哎,早知道,我就该先下手。”

我笑眯眯地越过他,转而向看台走去。

林子情又成功地击倒了一个前来挑衅的人,他举着手,神色淡然地接受众人的欢呼,脸上无狂喜无傲慢,仿佛绝世的名将。

“这小子太能打了。”旁边有一个胳膊上刺青的小混混睁着眼睛,由衷感叹。

显然,林子情在他们心中的地位日益重要,虽然一开始不受待见,但人总是会崇敬强者,尤其是那种百折不挠、深不可测、偏偏又谦恭内敛的强者。

对于他与日俱增的荣耀与地位,我与有荣焉。

待他从台上下来,我赶紧拎着自己新炮制的当归乌鸡汤前去献宝,在人前当然要装成很恩爱,免得无端端惹人怀疑。

所以,林子情一头黑线地看着我“小鸟依人”地靠在他的胳膊上,脸上的汗水,越擦越多。

“又是汤?”他的唇角在抽,终于淡定不起来了。

我点头,还非常好心地招呼众人,“大家一起喝啊!”

众人作鸟兽散。

临走时,还全部无比同情加幸灾乐祸地瞅了林子情一眼。

林子情深呼吸,捧着保温瓶,一咬牙,壮士断腕般全喝了。

“怎样?”我星星眼地望着他,满语殷切。

“很好喝。”林子情强忍着脸上渐渐漫上来的铁青与红晕,勉力对我笑笑。

我心中一乐。

怎么会好喝呢?

明明加了那么多黄连。

好吧,还是那句话,看你闷骚到什么时候——林子情的隐忍总让我倍感不爽,我一定得逼得他对我口吐真言,哪怕一次也好。

喝完汤,还是回到他的那个小屋子去聊天,待足几个小时再离开,这是必须制造的假象,免得他们起疑。

我们像往常一样推开那扇简陋的门,我正向他说着沙滩那些喜闻乐见的琐事,所以背对着房门,正向林子情做手势模仿之前那对沙滩男女的言行,林子情含着笑看我,目光温柔且和煦,甚至带着一点父母对子女的宠溺……反正我所见过的宠溺,只有这一种,其他的,不认得也不了解。

只是,在门彻底被推开,林子情抬头看向屋里时,他的笑容僵在了脸上。

“怎么了?”我诧异地问他,就要回头去看。

林子情却将手搭在我的肩膀上,几乎将我全部搂进他的怀里,低低地嘱咐道:“别回头。”

这样严肃认真的语气,我许久没听过了。

所以,我很配合地偎在他身上,非常听话地没有转身。

林子情的身子有点发冷,抱着我肩膀的手,坚实而有力。

“听说子情阁下失去法力,我们还当是传言,没想到竟然是真的。子情阁下,好久不见了,林家既然不要你了,不如你改弦易辙,投奔我们妖界吧!我们可比他们有人情味得多。”一个尖利刺耳的声音如是说。

林子情沉着脸,表情依旧淡定从容,“且不说这本是我自愿的,就算我真的因为其他原因不得不离开,那也是林家内部的事情。如果你想乘虚而入,让我与你们这些魑魅魍魉同流合污,那根本就是痴心妄想。”

“哟,都被主人抛弃了,还愿意给他们当狗呢!想必你早就知道自己的身世了吧,听说你只是一个……”

“住嘴!”林子情又是一声断喝,目光陡然变得森冷凌厉,如刀刃一样,一片片,闪着寒光。

我被他们的谈话弄得一头雾水,偏偏又插不上话。

林子情将我抱得很紧,手臂硬得像钳子一般,我有点疼了。

可疼归疼,却不大敢动。

此时的林子情,就好像一根全身绷紧的弦,那么僵硬严肃,好像我稍微碰一碰,就能将他扯断似的。

他这个样子,比起那满身的伤,更让人觉得心疼难忍。

“还恼羞成怒了?”那个尖利的声音继续响个不停。嗡嗡嗡嗡,如蚊子一样讨厌,“你已经没有法力了,连人类都不如,还有什么资格嚣张!我们看得起你,才要拉你入伙,如果你铁了心敬酒不吃吃罚酒,就怪不得我们……哼哼。”

最后两个字“哼哼”,让这个地下室无端端起了一阵瘆人的凉风,好像有一条滑腻冰冷的蛇,顺着脊梁,一丝丝往上攀爬似的。

我打了一个寒噤。

林子情也察觉到我的情绪,他低下头,在我耳侧急速地吩咐道:“等下你先走,不要回头,一直跑到地上去。”

我非常自然地想反问一句:“那你呢?”林子情却不给我时间询问,他已经一把推开我,在电光石火间,将门重重一甩。

他把我关到了门外。

或者说,他把自己与那个意外访客,一起关到了里面。

我愣愣地看着合上的、冰冷的门,突然哂然。

他有什么事情不想让我知道吧?

这样急急地将我推出去,到底是在惧怕什么?

我站在原地,一时间甚为踌躇:这段日子,虽然与林子情混在一起不分彼此,但对于他,我其实是不了解的。

只是下意识地不去想那些事情罢了。

里面的声音渐渐地传了出去,我听见林子情的闷哼声,还有那个蛇信般,嘶嘶的笑声。

子情在劣势,我知道。

可即便知道了,也无计可施。

心中焦急越盛,听力突然变得奇好无比,纤毫可辨,我能那么清晰地听见里面的动静,甚至于,屋里的画面也可以通过各种声响在我面前再现。林子情被一波光束击到墙角,他的唇角溢出了黑色的血,手勉强扶着墙壁,不让自己倒下,可是,攻击此起彼伏,那人根本不给他喘息的机会,下一轮光波很快将至,子情躲得很快,可刚站起,双腿忽而一软,又重新跌了下去——

我这才真正相信林子情最开始的话:他真的已经失去法力了。

此时的子情,其实是连个普通人都不如的。

天知道,他到底靠着怎样的意志与天分,才能在这个弱肉强食的地下赌场活到如今。

当然,也感谢有这个地下赌场,他尚能依靠这段时间的训练,支撑到现在。

可我知道,无论林子情再如何天才绝伦,这一击却是无论如何都躲不过去了。

……就这样死了吗?

那个天才的、英俊的、让三界闻风丧胆的最强战士,就这样毫无价值地死在一个小妖手中?

我心中一阵凄凉,同时也深知,我的凄凉,比起林子情而言,不过是九牛一毛。

他有比我更凄凉十倍百倍的理由。

他是为我失去一切的,之所以不能回林家的理由,并不仅仅是因为失去法力,而是因为他失去法力的理由实在太无稽。

也难怪这样的小妖怪都可以欺负到他头上来,想必,对于林家人来说,林子情已经成为了一个笑柄。

可是,这些日子以来,我只看到他温煦的笑脸,他总是被我捉弄后的隐忍与柔和,他在拳击台上的凌厉与精准,他一次一次站起时,噙在唇角眼梢的、钻石般的光芒。

愧疚与感伤,海潮般冲击着心脏,我忍无可忍,不再顾忌林子情想隐瞒的东西,本来绑成马尾的发丝忽而崩断,红发纷飞,伸手处,那扇铁门如同一块不经摧拿的豆腐。

门倒了,几乎是闪电般的速度,我抢到了林子情之前,举手间化解了迎面而来的冲击。

近乎本能,且易如反掌。

林子情咳了声,用手抹去嘴边的血痕,无奈地望着我。

我却没有看他,只是站起身,手掌虚张,光柱形于手心,渐渐成为一柄剑的模样,剑锋凌厉,上面缠绕数以百计的冤魂与浓腥的杀伐之气。

而站在我对面,那个尖嘴猴腮、耳朵奇丑、仿佛老鼠般的怪物,在看清我的时候,脸上划过一缕异常尖利的恐惧。

“修罗!修罗!”他叫喊着,就要夺路而逃。

我笑,即便自己看不到,也知道那抹笑容应该又阴冷又噬血,体内有什么在拼命叫嚣,它们急切着要冲出来,急切着要用这柄剑,去品尝鲜血的味道。

我不可能放过他。

不仅仅是为了林子情,还有……

那不可抑制的杀戮之意。

剑光如匹练,铺天盖地,笼罩着他,白色的光芒,足可夺去日月的光环,无数惨叫嘶喊,在这光环里重现,恍惚间,又回到了从前的杀伐岁月,长剑染血,尸横遍野。

然而从前又是何年何月,只存模糊的影像,待看清晰,又已消散。

剑就这样迎着他的脸劈下,没有犹豫,没有怜悯,冷酷如同杀戮本身。

那人惊恐地看着我,吓得动也不动,两只凸出的眼睛,简直要突出眼眶而出。

可是,我到底没有杀了他。

不是心存仁慈,也不是在最后关头改变了主意,而是,有人按住了我的手。

我转过头,看着林子情蕴着微伤的脸。更奇怪的是,他的脸很是模糊,好像一团渐渐散开的水雾,有种奇怪的、透明的质感。

“子情……”我惊愕地望着他,几乎想伸出手去摸一摸,此时站在我面前的人,到底是真还是幻。

林子情神色黯淡,那双钻石般璀璨如星的眼睛,哀伤愈重。

“这就是我不希望你进来的原因……锦夜……”他用一种久违的强调唤着我的名字,手中白光炙盛,铺天盖地、甚至丝毫不逊于衍的气压猝不及防地压了下来,面前的小妖一脸惊惧,然后惨叫着炸得粉碎,我的眼睛却是一黑,软软地倒了下去。

醒来的时候,我已经在地面上了。

没有那个形容猥琐的老鼠人,也没有了那血肉横飞的杀戮场景,只有林子情,很安静地坐在我的身侧。

我的头枕在他的膝盖上。

“咦,这是哪儿啊?”我扶了扶额头,有点搞不清状况地问。

“公园。”林子情轻声道:“那里正在收拾,一时半刻回不去。”

“你怎么向他们解释的?”我试图坐起身,可是头依旧痛得厉害,刚起来半截,又栽了下去。

林子情将手压到我的肩膀上,半劝半哄道,“躺好,你耗力太多,要好好休息。”

耗力?

什么跟什么?

我“哦”了一声,侧过身,躺在林子情的腿上,暗暗地将前因后果全部想了一通,到自己闯进屋子的时候,记忆似乎模糊了。

可是,真的模糊了吗?

对于这种消除记忆的法力,我曾为之做过专训。

“我跟他们说是别家的赌场寻仇,他们信了。”林子情这才回答了我最初的问题。

“不过,那些人确实是来寻仇的,只是不是给赌场寻仇,而是寻你的仇。”我摇摇头,不再纠结已经过去的事情,只是勉力笑道:“也许在不久的以后,这样的寻仇会越来越多,痛打落水狗,那可是人性的通病啊!”

“我是落水狗吗?”林子情作势思考。

我哈哈大笑,“难道不是吗?”

“你才小狗。”林子情突然低下头,伸出手指点了点我的鼻子,静静地说:“曾经让三界闻风丧胆的战神锦夜,如今只沦落到沙滩卖纪念品的地步,我们两个,到底谁混得比较惨?”

“都惨都惨。”我点头,然后坐了起来,非常豪气地搂住他的肩膀,“既然是难兄难弟,那我们更要守望相助,不离不弃才好。”

“笑得没心没肺。”林子情微嗔,任由我没甚矜持地狂吃他豆腐。

我咧嘴一笑,“能没心没肺地活着,未尝不是一种福气。”

他还是微笑。

“得,闲着也是闲着,我今儿生意不错,赚了不少钱,请你喝酒吧!”我又咋咋呼呼地站起身,拉起林子情的手,不想再追问什么。

其实你的法力并没有消失吧,子情。

只是,你已经不是纯粹的人类了。虽然我不知道为什么,但那个近乎透明的身躯,确实不属于一个正常的人族。

是因为妖族诅咒的缘故吗?

这才是你不能回林家的真正的原因吧?(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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