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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上)

——若繁华中没有你,我决定不说话——

事实证明,林子情果然是一个没有经验的人,他这样毫无章法地乱来一气,分开时,嘴唇都觉得肿肿地痛。

我踹了他一脚,又不由得“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子情抵着我的额头,也微微一笑,手顺着胳膊滑了下来,紧紧地缠住我的手,“从这一刻开始,你不能再后悔了。”

我乖巧地点头,“嗯。”

“那好,我们先离开这里。”子情说着,人已经转身,拉着我便往大街上走。我快步跟上他,安安静静地走了一大段路,快到我居住的那个小院时,我说:“你是不是还可以活很久啊?”

子情没有应声。

我又说:“放心,我许你续弦的。”

林子情豁然停步,转身极危险地看着我,“不许乱说话。”

我抿嘴微笑,果然不再说话了。

可是心里很清楚,那么那么清楚:这一次的天诛,我是躲不过去的,即使能躲,我也不会再躲了。前两次,已经欠了清,欠了衍,还把一个完全无辜的音拖入了纷战。

这一次,我谁都不想再欠了。

欠下的东西,迟早,都是要还的。

可我还不起,也没有什么能拿来还债。

正想着,林子情又转过身,望着我一字一句道:“无论以前的事情因何而起,现在的战局,却已经与你无关了。衍和音之间确实有误会,但魔界的那次入侵,未尝不是衍的野心。到如今,作祟的已经是两族的仇恨,是每个人的野心与欲望。你现在,只要能好好活下去,其他的,都不要操心。”

“为什么一定要活下去?”我微微一笑,宽慰他道:“正如人生百年,草木枯荣,生命总要有个尽头,才弥足珍贵,倘若一直不老不死的,那未免太无聊了。”

这样说着,我莫名想起了衍,衍便是不老不死的魔。

我甚至都不知道他到底活了多久了。

以后,还有多长的岁月需要独自去度过。

心忍不住一痛,人却已经被林子情抱住,“就算终有尽头,但终归要努力一次的,不是吗?”他紧了紧我的肩膀,而后分开,望着我道:“你信我一次,倘若还是什么都不能更改,天诛也好,烟消云散也罢,大不了我陪着你。”

我一头黑线,“我现在还活蹦乱跳呢,先不急着咒我啊!”忙忙地将他推开,我跳进院子,没事人一样叫道:“喂喂,我回来了!”

屋里却静悄悄的,没有一个人。

也不知道阿来跑到哪里去了。

天上墨云翻滚得厉害,林子情抬头望了望天色,也不许我继续找阿来,信手拉住我,道:“我们先离开这里,行踪既然已经暴露,难保不会有其他妖族的人来寻仇。锦夜,你不是想要平静的生活吗?”

他这样定定地看着我,实在让我不能拒绝。

我踌躇了片刻,只能答应了,“那让我去收拾收拾。”

“收拾什么?”他好笑地说:“你听说过私奔还要收拾东西的么?”

我一愣,随即忍俊不已,“私奔?哈哈,子情,你终于有点幽默细胞了!”

他却不理会我的调侃,手一紧,已经将我拉了好几步远。我有点踉跄地跟在他身后,原本有点夸张的笑容,渐渐变得平静。就这样看着林子情的背影,挺直的、清瘦的、骄傲的背影,心中渐渐有所不舍。

倘若自己真的躲不过这次天诛,留下林子情一个人,是不是太不负责任了?

这样想着,人却已经到了码头边,林子情率先跳进一只小船里,然后将手伸向我,“下来。”

“咦,走水路啊!”我依言跳了上去,这才后知后觉地问:“我们去哪儿?”

“到了你就知道了,在此之前,什么都不要问。”林子情故作神秘。

我撇嘴。

不过,我也确实懒得管。

林子情去掌舵,我在旁边溜达了一圈,见自己帮不上忙,索性懒懒地躺回船舱。仰面望上看过,只见头顶一片宝蓝色的天空,无数繁星闪烁天际,与海面上的倒影交相辉映,美得像一座巨大的水族馆,水波潋滟,星光璀璨,我分不清哪里是海,哪里是天。

我们似乎已经离陆地很远很远了。

“真美啊!”我望着这片美轮美奂、博大无涯的苍穹,忍不住低声喟叹。

林子情不知何时已走到我身后,闻言,也一面抬头望着天空,“确实很美。”

“可惜没有带相机。”我又觉得遗憾了。

凡是太美的东西,总是会让人心生遗憾的。

因为知道,无论多高级的相机,也无法留住这一刻的美丽与震撼。

林子情失笑。

“锦夜,其实……能活下来,也是一件不错的事情,不是吗?”笑罢,他在我耳边,絮絮而语,“这世界还有很多好看好玩的事物,极光、金字塔、神庙、死海、沙漠、绿洲,如果你不亲自去看一看,难道这一生不会觉得缺失了什么吗?”

我哂然。

拐弯抹角的,还是在游说啊!

“知道了,我会努力的,绝对绝对不自暴自弃。”笑笑,扑腾一下翻了个身,我盈盈地望着月光下分外美丽、通透俊朗宛如玉雕的林子情,极深情道:“子情,刚才走得那么急……我现在要上洗手间了,怎么办?”

“……”

一阵很诡异的沉默后,林子情同学抹着汗道:“大船应该快到了。”

话音刚落,远远便传来了螺旋桨搅动海水的轰鸣声。

第一节真相

轮船果然转瞬即至。

巨大的水花拍打在我脸上,有软梯从上面垂下。

我们顺着梯子爬到了船上,然后,我一点也不惊奇地看见了安穆。

用脚趾头想想也知道:在这个时候,还处于中立、能够帮我们的,也只有安穆了。

他反正已经帮过我们一次。

虽然那一次的帮忙,实在够乌龙。

“好久不见。”我朝他笑笑,伸手拧干湿漉漉的头发,“看不出来,还是你够朋友啊!”

安穆也笑,“我也只是做对自己有利的事情罢了。”

我不解地看着他。

安穆却不作解释,遥望着星辰尽头那片依旧波谲云诡的天空,道了声,“再说了,现在东方局势不明,妖族魔族打得如火如荼,我趁机讨好你和林子情,万一以后被波及,有需要你们出手的地方,我也好开口。”

我想想也是,遂不再追问。

回到船舱里随便洗漱了,换了一条干净的裙子,头发解开披在肩膀两侧,赤足走上甲板时,衣饰整齐的林子情早已经站在船头,手扶着栏杆,遥望着平静如玻璃般的海面。

我走过去,斜靠在栏杆上,扭过腰望他,“我们现在去哪儿?去北极看极光,还是去埃及看金字塔?”想起他之前在海面上说的话,我笑了笑,“不过,就算看不到那些东西,其实也不觉得遗憾。比起那些来,我更想找个地方过过小日子,泡泡吧,看看美人,嘿嘿。”

至于美人是谁,就不用我多说了吧!

“不过,此处已是美不胜收,何需要舍近求远啊!”说不了两三句正经的,我的恶趣味又开始发作,伸出手指,非常纨绔地要勾起子情的下巴,来一个泰坦尼克号式的调戏。林子情却将脸一偏,躲开我的戏谑,一脸严肃道:“锦夜,你答应我不能自暴自弃的。”

我收回手,觉得无趣,“嗯。”

“我们现在哪儿都不去,我也不想与你进行什么最后的旅行。”他盯着我,低沉地说:“我们一起回你出生的地方去,你遇见衍的地方,三生河畔,无数彼岸花盛开的地方。”

“……我没有家长,也没什么漂亮的丈母娘给你见啊,天生天养的。”我撇嘴,挪开视线,不去看他。

林子情没有被我糊弄开话题,他还是一本正经,不容违逆,“锦夜,就当为我。”

我抿嘴不语。

场面顿时陷入了难抑的尴尬,好在安穆及时过来解围。他端着酒杯,很优雅地出现在我们面前,见我们两人大眼瞪小眼,一个比一个倔强而难妥协,他愣了愣,然后微微一笑,“怎么?斗气啊?为了欢迎两位贵客,我们可是摆下了丰盛的宴席,你们好歹要去露一露面吧?”说着,他意味深长地看了林子情一眼,“尤其是子情阁下,不知道多少人想认识认识你呢!”

林子情神色微暗,看了我一眼,声音再次放柔,“我们等会儿再谈这个话题。”我扭开头,淡淡地“嗯”了一声。

林子情离开了甲板,朝船舱中间的大厅走去。

很多事情,他必须去敷衍,毕竟,单单指靠安穆的友情,不能让血族的人帮我们。

我心知肚明,在他走进大厅时,终于忍不住回头看了他一眼:还是简单的白衣黑裤,林子情的背影,却不如初见时那么骄傲如雪山之巅了。

他真的被我连累良多。

以至于不被林家所容,又不能归附任何一方。

心蓦然一动,胃痛。

想一想,我果然是一个祸水啊,生来就是一场杯具,又不停地带给别人灾难——即便那些,真的真的非我所愿。

“他不错啊!”待林子情的身影消失后,安穆走到我面前,信手递给我一杯红酒,“不过,没想到你会和林家的人在一起。”

“我这叫做打入敌人内部,怎样?是不是很伟大?”我得意地吹嘘,可是情绪还是低落得紧。

安穆笑笑,没有应和我的话。

我也觉得无趣,将酒喝尽,然后哀嚎了一声,“怎么办?有没有办法阻止他?这样吧,你把他打晕吧,回头就说,我跟你私奔了。”

“……”安穆无言。

“可是太纠结了,如果真的答应他回原来的地方去寻根溯源,那绝对是九死一生。不答应他吧,子情肯定会很失望。”越想越麻烦,简直想揪头发。

“我还是喜欢当初认识的、那个没心没肺的锦夜。”安穆扶着栏杆,转身望着海面微笑道,“女人一旦恋爱,就一点也不可爱了。”

“你这是嫉妒,红果果的嫉妒。”我白了他一眼,跺跺脚,随便找了一双拖鞋拉上,也快步朝大厅跑去。

“……锦夜,你知道林子情与我们达成的协议是什么吗?”安穆在身后冷不丁地开口。

我急刹车,转身疑惑地望他,“是什么?”

“算了,还是让他自己告诉你吧!”安穆深深地看了我一眼,随即摇了摇头,很讳莫如深地沉默了。

我鄙视他。

不以为意地耸肩,仍然踢踏着拖鞋,往大厅走去。

大厅里已经聚集了许多男男女女,都是一等一的美人,但与安穆多多少少有点相似:眼圈有点发青,肤白若雪,身材高挑,鼻高眼深。

看得出来,他们对林子情的态度谈不上友善,无论他们现在是不是合作者的关系,之前子情的名声太大,而且,也确实犯了众怒。

林子情也是一脸隐忍,勉强与其中几人交谈了几句,便握着高脚杯,依在角落里,慢慢地喝酒,就像我第一次见到他时候的模样。

屋子里有种虚伪的热闹,不过,待我进去时,气氛才算真正热络起来,我这才意识到:其实自己的名声亦是不小。

而且,是属于暗界的传奇。

有几个人围了过来,简单地做了一下自我介绍,我笑着点点头,随便敷衍了两句,便笔直走向林子情。

还未走到,其中一个金发的血族人拦在我身前,好奇地问:“听说你曾经是魔界的王后?”

我歪着头看着这个美艳的美人,笑靥如花,“不像吗?”

看我现在的模样,确实不太像吧!

一件皱巴巴的裙子,红色的长发湿漉漉地纠结在两侧,脚上踩着拖鞋,一脸苍白。

这样的姿容,跑到一所高级中学门口,是一抓一大把的。

她倒没有轻视我的意思,只是笑着摇头,说:“听说魔君是个很了不起的人,为什么你会——会选择和这个人族在一起?”她说到“人族”的时候,眼中划过掩不住的鄙夷。

我没有回答她这个问题,这个问题本来就无聊得很。

何来的选择呢?

如果爱只是一种选择的结果……那未免可笑。

不置可否地一笑,我越过金发美人,优哉游哉地踱到了林子情身边,脚步一转,懒洋洋地靠在他旁边的吧台上,“喂,里面很无趣呀,陪我出去吹海风吧!”

他转过头,柔柔地看着我,一脸了然。

我无知无觉地回望过去,耍着赖,“走吧走吧,陪我出去吧!”说着,便伸手挽住他的胳膊,众目睽睽下,将他生生地拉了出去。

我就是要宣布自己的所有权了,就是要和这个人族在一起纠缠不清了,就是不当王后了。

你们又能奈我何?

我乐意!

这样想着,已经将林子情彻底地拖了出去,待出门口,林子情勉强笑道:“我还不至于要你保护我。”

他不是傻子,当然明白我那么快带他出来的用意。

“谁保护你了?”我翻了翻白眼,“找个男人还要我保护他,还不如养一只猫。”

林子情失笑。

“那让我保护你吧,我不介意把你当猫一样养着。”他的目光在夜空下璀璨如星。

“……我才不当小爱。”我一头黑线,话刚落,又不免伤感了,“不知道他们现在怎样了。”

子情默然。

我双手支颐,陪着发了一会儿呆,然后扭过头,朝他挤挤眼,“我说……”

脸色一红,后面的声音陡然低了下去。

林子情略微低下头,靠近了一些,“什么?”

“我说,这样的良辰美景,天时地利人和,不做点什么,是不是……太可惜了?”我笑得越发诡异,林子情愕然了一会儿,脸也红了。

“锦夜……”他一句未了,头突然一垂,耷拉在了我的肩膀上。

我稳稳地抱着他的背,脸上的笑容也慢慢变淡,终成为一片冰冷。

“你真的这么做了啊?”安穆似乎一直在甲板上,此时从暗影里慢慢地现身出来,望着我,似笑非笑地问:“虽然不可爱了,但还是那么冷漠啊!”

我勾唇回以一笑,“用脚趾头想一想吧,我是在什么环境下长大的?倘若真的是恋爱中的女人……呵呵,早就死了千儿八百回了,怎么还能好端端地站在这里,与你讲话?”

“……”安穆无语了很久很久,终于忍不住开口,“那你到底,有没有喜欢过林子情?”

“喜欢啊!”我撇嘴道,随即望着安穆,追加了一句,“凡是美人,都喜欢啊!”

安穆赶紧做了一个敬谢不敏的表情,“消受不起。”

我冷冷地看了他一眼。

“你现在还想知道他与我们签订了什么协议吗?”安穆终于不顾左右而言他,他走过来,扫了一眼正靠在我身上,脸色苍白的林子情,淡淡地道。

我仰首望天,“我相信他是真心要救我,可是……我最恨人骗我了。”

安穆无奈地叹了一声,“你是从什么时候发现的?”

“一直有怀疑,但一直不敢太相信。”我自嘲地笑笑,“直到那天,那些小妖来找我寻仇,他们只字未提诅咒的事情,那天从水库射出来的光芒,实在太过诡异。后来,墨二对我说,音用尽生命化解了天地间的一切怨气,也间接救了我——既然怨气都被化解了,又何来妖族诅咒之说。那根本,只是一场戏。”

“嗯,然后呢?”

“然后,然后,丹青找我,间接地鼓励我来找他。于是,我求助于你,又稀里糊涂地被扔到泰国,稀里糊涂地偶遇上他,这也未免太巧了!今天一看到你,就知道那场飞机失事,不过是另一场戏。你和林子情一起合演的戏。”我苦笑不已,眼神越发冰冷。

可是该死的,我是真的喜欢过他。

喜欢那样一个林子情,钻石般闪耀,在泰国街头,浅笑低语的子情,那个纠结的、干净的、将我捧于手心的子情。

——原来,也不过是假的。

竟然都是假的!

“那你有没有想过,他为什么要这样骗你,苦心孤诣地导演这场戏?”安穆没有反驳,只是淡淡地反问。

“为什么?”

这也是我唯一想不通的地方。

我身上已经没有什么值得别人这样用心地去算计了,而且,林子情也从来没有利用我去做任何事。

“锦夜,难道你还没认出来吗?他是清。”安穆望着我,低低地说。

我怔住,“清已经死了。”

“听说过禁忌法术没有?”安穆问:“一种以轮回为代价,让灵魂不灭不死的法术?”

我指尖冰凉,呆呆地问:“那么……他果然是清?”

林子情就是清,是千年前那个骄傲如神祗的少年!

他竟没死,而是用这种方式活下来了。

可是,这个禁忌的黑法术,身为林家正宗,本不该轻易触碰,它要付出的代价,远远不只灰飞烟灭那么简单。他将自己放逐于黑暗,千年来,不断地受到孤寂与绝望的惩罚,也不知道需要过多久,才能重新由一片混沌修成人形。在这长长的、似乎没有边际的煎熬中,他甚至没有放弃的权利。一旦签署了那个契约,他将与天地同年,但也永远,不会见容于任何一个族群。

清最终以林子情这个身份出现,这背后,又有个什么样的故事,我不得而知。

“他为什么要这么做?”我愣愣地问。

“让他自己告诉你吧!”安穆沉默了一会儿,如此回答。

我无言以对。

长达千年的算计,我该痛哭流涕,还是仰天长笑?

“在此之前,请原谅我的冒犯……”安穆说着,突然身如闪电,瞬间到了我身侧,手已经撕开了我贴在林子情背上的符印。

我没料到安穆会突然发难,我还没来得及回击,身体已经动不了了。

“清复苏了妖族,让两族重新陷入战局,这一次,林家有望成为鹬蚌相争中取胜的渔翁,以后的三界极有可能是林家的天下。而他答应我,事成之后,林家以后再也不会找血族的麻烦,所以,我选择帮他。”安穆很没义气地说。

我无语地站在原地,身体还是动弹不得,想冲开安穆下的咒,至少还需要一段时间。

林子情也渐渐站稳,他背对着我,朝安穆点了点头,安穆很知趣地退了下去。

天空依旧群星闪耀,千年万年,美丽至今。

我突然释然了,笑出声来,“其实,你到底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呢?”

这样兜圈,实在太麻烦太处心积虑了,划不来啊!

我又不是什么了不起的大人物。

从始至终,我都是一无所有的。

战神的称号,是我一场一场打出来的,王后的尊号,是衍给我的,我生来无依,死后也没有一个舍利子留给谁。

整整一千多年啊,清,你就这样若隐若现在我身边,整整一千多年,甚至比我与衍的时间还长还久。

你到底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呢?

“你。”林子情终于转身,还是那样明媚正直的模样,眸底眼梢,还是溺死人的温暖,“只是你。”

我怔然。

“从一开始,你的眼中就只有衍,你从不肯认真地看我一眼,即便我为你改天换地,即便那些年,我在你身边从未离开过。即使我一次又一次,尝试着接近你——你依旧对我视若无睹。”林子情的声音很安静很安静,没有一点波澜,没有一点涟漪,那双清水双瞳,从未像此时这样本真过,“我只能用这样一个全新的身份,靠近你。”

“那丹青之前的所作所为,都是你授意的?”我也冷静下来,望着他问。

“……不是,只是,他从我这边听说了太多你的事情,对你好奇了太久。”林子情淡淡地道,“不过,后面的所作所为,则全是戏。”

我哂然。

多么成功的一场戏。

让我对你心存愧疚,让我爱上你,让我毅然斩断纠缠那么多年的执念,让我与你远走天涯。

而那些阴暗的意图,统领三界的野心,对妖魂的掠夺,则全部由林丹青去完成。

怎么能有一个人,把自己的善与恶分得那么清楚,还如此理所当然?

“……或许真的卑劣吧,可是,你心里终于有我了,不是吗?”林子情说着,向前走了一步,手轻轻地放在我的脸颊上,极温柔的动作,我的后背却莫名地泛起了一层寒栗。

其实什么都没有变,可是看着此时的他,无论笑得多美,都如一个恶魔般,让我害怕。

“如果你觉得我的手段太过卑劣,那你对衍呢?你为了衍,毁了那么多鲜活的生命,沾染了那么多无辜的鲜血,难道你又正大光明、理直气壮吗?锦夜,我们其实是同一类人,不是吗?”林子情说着,忽而垂下手,更靠一步,冰冷的唇,点了点我紧闭的嘴,额头抵着我的,“再给自己一次机会吧,锦夜,也给我一个机会。”

我眸色一冷,手迅速推开他——在林子情说话的时候,符咒已经解开,以气化剑,冰冷的长剑,紧接着推开的动作,刺向林子情的胸口。

他因着我的推力,踉跄地退开了几步,可是,当剑光映亮他的脸时,他并没有躲开。

非但没有躲,反而站得笔直,下巴微扬,依旧温和而安静地望着我。

剑芒顿消,浴血的剑刃抵在他的前胸。

“为什么不还手?让我见识见识你的实力吧,清。”我咬着牙,叫着那个久违的名字,“当年一战定乾坤,你用一人之力,谋划三界风云变幻,那是何等的威风!现在,这么多年过去了,应该更有精进才对,你可千万别说,你躲不开我这一剑!”

“为什么要躲?”他低头看着锐利的剑芒,勾唇微笑,目光浅浅淡淡,水一般漾到我的脸上,还是那么深刻的怜惜与温柔,“我已经死过一次了。这不过是个躯壳,这副躯壳,你想毁掉便毁掉,甚至于这具躯壳里的残念,只要你一句话,也可以立刻烟消云散——锦夜,不仅仅只有你会累,我也会累,为了这一天,我已经等了太久太久了,早就累了——如果你不想再看见我,就笔直地刺下去,不要犹豫,我已经没救了,这一世,只要一息尚存,一念不灭,就不可能放过你。不如你帮我解脱吧!”

说着,他猛地握住剑刃,使劲地往胸口推去。

目光,却一直凝在我的脸上,不闪不躲,无怨无恨,依旧恬静一如我喜欢的模样。

我心跳一滞,手腕用力回抽,恶狠狠地骂了声,“真TM见鬼!”转身疾步朝船的另一边走去。

不再去看他的伤口有没有流血,甚至不敢去看他的脸——明明已经知道了真相,却没办法,恨起来。

怎么可能恨呢?

如他所说,其实我们那么相像,都曾为了另一个人,辗转天涯,不择手段,只是,他比我更彻底更极端。

自始至终,无论他做过什么,可从未伤害过我,也从未强迫过我。在一次次幻化形态,一次次接近又离开的过程里,他所忍受的孤单与失落,简直无法可想。

我又有什么资格怪他?

唯有不见,索性不见了。

可是,正如林子情所说,他并不打算放过我。刚走了几步,手臂忽而一紧,林子情拉住我,血从指尖滴落,落在我的衣服上。

“杀了我,或者,跟我走。”

低沉的声音,毫无商量余地。

是啊,千年时光太长,心魔入骨,早已无药可救。

我们都无药可救。

“……疯子。”我恨不得砍人,握住剑的手,忍不住发颤,“我既不会杀你,也不会跟你走。”

你们争你们的,斗你们的,总之,这一切都与我无关了,我不会站在任何一方的立场上,也不会再参与其中一分一毫。

而且,下一次天诛,就要来了吧?

花了那么大的代价,多活了这么一千年,却只是一场追逐与被追逐的闹剧。

烦了,厌了,觉得没趣了。

心中冷然成灰,身体的颤抖越发厉害,渐渐地,抖得剑都要抓不住了。

大概是我的反应让他害怕,林子情突然从后面用力地抱住我,脸贴在我的肩上,低声道:“锦夜,我不逼你了,你跟我去一个地方,从那个地方回来后,无论你要走还是要留,我都不会再拦着你,也绝对不会再纠缠你。”

他抱得那么紧,后背压着他温暖的胸膛,突然有种悲从中来的感觉:该死的该死的!

那个让我怦然心动的子情,真的是身后的那个人么?

“我不骗你了,这次,真的不骗你了。陪我去一次那个地方,只要陪我去一次,就算我杀了自己,也不会再为难你,好不好,锦夜?”他甚至有点哀求了。

我深深地吸了口气,努力稳住自己颤抖的身体,转过身,很多话想说出口,嘴张了半天,终究只是认命般叹了一声,“嗯。”

何必吝啬呢?

就当最后一次了,最后一次,与真正的清……

我合上眼,又重新睁开,亦是第一次,打量,真正的清。

是啊,那么多年了!

却是一次都没好好地看过他,比起我对衍,他难道不是更加无望么?

在海上航行的日子,他还是维持着林子情的身份,我们的关系变得扑朔迷离,基本上,如无必要,我会尽量避免与他见面。

就算在船头偶遇了,也会低下头,匆匆擦过。

没想到,自己也有这么懦夫的一天,生平第一次,对一个人爱不起来,恨不起来,连陌路都不行。

烦透。

不过,这个样子看在别人眼里,却好像我们两人闹了别扭一样,更有甚者,还以为我终于想通了,弃暗投明了,可是哪个是暗哪个是明,估计他们都没知觉。

——旁边这个被你们嫌弃的人,可能才是三界真正的最强者啊!

一大群睁眼瞎,和我一样。

不过,安穆倒是个明白人。

虽然被我一再地鄙视背信弃义,他却一直淡定自若,“我不能不从他啊,他那么强。”安穆很无辜地说。

我无言。

弱肉强食,是最不能指责的自然规律。

那是生存本能。

第二节执念

到了第十天的时候,船终于靠岸。

却是一个很寻常的小岛。

靠近大陆的一个非常平平无奇的岛屿。

“这是哪里?”我问。

“上去就知道了。”林子情向我伸出手,示意我随他一起下船。

我没有将手伸向他,自个儿跳到了岸上,也懒得挥别安穆,只是一个劲儿地往前走,终于走到岛屿中央的山体前。我顿住了脚步,转头愕然地望着跟随在我身后的林子情。

“怎么……”

“你以为它已经在沧海桑田中毁掉了,其实,它只是随着板块运动慢慢地转移到了这里。”林子情缓缓地走到我的身侧,望着被杂草藤蔓掩盖的入口,轻声道:“我找了很久,才重新找到它。”

我默然。

他却突然展颜一笑,不由分说地拉起我的手,另一只手拂开藤蔓花木,“走,我有一样东西要送给你。”他的声音很欢欣,好像小孩子急于炫耀他收藏已久的玩具。我一时忘记甩开他,任由林子情拖着我,穿过几乎齐膝的草丛,一路上古木参天,鸟鸣花繁,那些曾与我朝夕相伴的景致,伴随着似是而非的熟悉感扑面而来。

终于到了清经常流连的瀑布边,那瀑布竟然还在,只是水量没有记忆中那么充沛了,就这样细细地流淌着,一副几乎可以蜿蜒到天长地久的架势。

“等我一下。”待我们靠近瀑布旁边的深潭,林子情松开我的手,踩进齐膝的池水,大步朝瀑布那边走了去。

我乖巧地停在原地,看着林子情这样走过去,在岩壁中摸索了一会儿,又湿淋淋地走了回来。

在他迎着我返回的时候,深秋的阳光透过密林,鱼鳞般洒在他的身后,额发湿润,贴在玉白的脸颊上,映着他如画的眉眼,美得让人恍惚。

“送你,”他终于停在我面前,随即伸出手,将一串晶莹璀璨的手链递到我的面前:“很久以前就想送你了。”

我茫然地将手链接了过来,看着那一枚枚圆润清透的矿石,想了半天,终于有了一些零星的记忆。不过,真的很遥远很遥远了,前因后果都不太清晰,只记得有一天,我在山谷哀叹自己的如花美貌、青春流年,就要这样老死在山洞里,而我亲爱的衍陛下,却还不知道我的存在。

清于是在旁边冷笑加冷嘲热讽,“衍为什么会知道你?暗恋他的人遍布三界,海着去了。”

我做张做智,继续伤春感秋,“反正就是可怜,活了几百年,连个生日礼物都没有,没人心疼没人记挂。”

“你有生日吗?”某人再次冷笑。

我囧红了脸,扭头“切”道:“没生日就不能要礼物的?”

“……那你要什么?”他沉默了半天,问。

我信信地往后一躺,看着头顶扑朔迷离的星空,随口道:“用星星串个手链给我吧,一定很漂亮。”

再后来,就没有后文了。

我情绪低落的时候并不多,自伤自怜了一晚上,到了第二天一早,又干劲十足地修炼起来。

清则在另一边,从不过来打扰我,甚至比我更卖力。

现在想起这些,只觉得往事如烟,那两个曾经在山谷里胡说八道的小鬼,恍然,都变了容颜。

“全部用陨石做的。”林子情轻声解释,“也就是星星。”

“你准备了很久?”我呆呆地问。

“嗯,出谷前,一直想给你。”林子情苦笑,“可是你急不可耐地去找衍,我便将它放在这个瀑布后,本想着,如果你哪天愿意回来看一眼,或者,愿意和我来一次,我就送给你。”

——只可惜,那一去,却是飞鸟入林,我在我的情海里浮浮沉沉,自顾尚且不暇,又哪有时间去缅怀山谷那段谈不上炙热的友谊?

“喜欢吗?”他期待地问。

我点头,心底软软的,伸手摸索着被流水冲洗得越发光滑璀亮的矿石,本想将它戴到手腕上,哪知刚一用力,串着圆珠的绳子突然崩断,随着一阵悦耳的叮咚声,珠子全部掉了下去,落进旁边的深潭里,待低头寻时,已经看不见了。

太久了,这串手链放在这里太久了,即便再坚固的牛筋绳,也会有腐朽的那一天。

林子情垂下头,望着脚下那片已经恢复平静的池水,不知为何,两人都觉得莫名哀伤,那种沉沉郁郁的气氛,几乎让我不能呼吸。

“我去把它们捞上来,重新� ��好给你。”他终于抬起头,很努力地笑笑,笑容依旧清透,眼角却蕴满了泪意——就好像我与衍诀别的那一天,从魔界出来,见到他的时候一样。

——其实,说起来,林子情又骗过我什么呢?

至少,在感情上,他从未强迫过我,甚至在我误会衍的时候,他也没有乘虚而入。

他让我选择了。

放任墨二告诉我曾经所有的真相,放我去见衍,然后,又在原地,怀着怎样的心情,等待着我的归来?

倘若我不回来了呢?

倘若我回到衍的身边了呢?

那天林子情的泪意,搂着我时细碎的祈求:如果那次不离开,以后,就不能离开了。

瀑布依旧响个不停,林子情已经弯下腰,他的手伸进冰冷的潭水里,似乎想将那串不知所踪的星星石全部捡起来。我上前抱住他,将他落寞,甚至微颤的身体紧紧地搂在双臂间,“算了,子情,算了。”

不要再找了,水那么冷,那么深,要找齐那些散落的圆珠,无异于大海捞针。

既是枉然,何必还要努力。

“说好要送给你的……”他身体一僵,却依旧在坚持。我被他的身体一带,也差点倒在了水里,心底一涩,不知为何,视线突然模糊了。

他终于没有动了,只是抬起头,凄然地望着我,“你还是决定离开了,是吗?”

我哽住。

“我想,起码,你至少能收下它,即便以后你再不想见我,你也可以戴着它。”他重新低下头,似乎还要继续找,我终于往下走了一步,走到林子情的下面,水浸到了我的腰侧,仰起头,盯着他低垂的眸,咬着牙发狠道:“我说了,别找了!找到又如何?我的时间不多了,无论爱还是不爱,接受还是不接受,都已经不重要的。答应你如何?喜欢上了又怎样?难道,我还会让你为了我再换一次天地,再接受一次天诛?就这样吧,子情。就这样吧,你放了你自己。别让我在这种该死的轮回里继续欠债了,我还不起的!”

“为什么要还?我从来没有想过让你去还。”林子情扶着我的肩膀,竟然也凶了起来,“你何必要把自己与别人分得那么开!如果不是因为你,早一千年前我已经不在了,现在的我,只是一缕幽灵,是靠黑暗法术聚而不散的幽灵,甚至连想死都不可以!如果你一定要追究,你早已经还不清了!……可我就是为你而活的,锦夜。恩恩怨怨,你也不可能再分清了。”他最后一句话,陡然变得很轻很柔,我呆呆愣愣地瞧着他,好半天才反问了一句,“什么叫做,想死都不可以?”

“你还不明白吗?我自己是无法杀死自己的,只能日以继夜地忍受永生的寂寞和不能见光的苟活,如果你真的要离开……”他握住我肩膀的手猛地一紧,“那就杀了我再走,不要留我在这里,继续一千年再一千年的无望甚至绝望。”

我呆了一呆,旋即怜惜地瞧着他,林子情却在此刻转过头去,冷声道:“算了,你走吧。我不需要你的可怜。”说着,已经松开放在我肩膀上的手,转身往岸边走去。

我不自禁地拉住他的胳膊,“子情……”

其实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要拉住他,脑子空白得很,只觉得涩涩的,痛痛的,他却就势转了过来,仿佛用尽了全部力气,使劲地将我抱住,下一刻,唇便被堵住。不同于以前的青涩与温柔,这次太过粗鲁,我被推得站立不得,一下子倒在了岸边,半边身子还泡在水里,人已经被他压住,手指交缠,手臂被他制在两侧,这个姿势根本无法承力,后背被卵石硌得生疼,他却完全不管不顾,像一只突然觉醒的兽,完全不得其法,只是本能地索取、纠缠,不死不休。

方才的空白越发强烈,思维休克,脑子里什么想法都没有,甚至不想去挣扎。手臂终于环住,抱住他平滑韧直的背,冰冷的池水一波一波涌来,身在海上,海潮铺天盖地,掀起跌落,无边无际地蔓延着。

人像溺水一样,四面八方都是温柔而厚重的水,喘不过气来,也无法逃离。

“锦夜。”他在耳边叫着我的名字,声音依旧破碎,可涌动的潮水,终于变得静谧无声。

湿漉漉的头发贴在赤裸的背上,仿佛束缚在茧里的蚕。我伸手将乱糟糟的头发挽成发髻,半撑起身,垂首看着侧躺在我身边的林子情:他似乎睡着了,长睫微掩,密密如寒鸦之羽,陶瓷般的光洁的脸,透明得让人不安。

我知道他其实并没有睡。

低下头,在他淡红的唇上轻吻一下,终于站了起来,随便捡了一件衣服披上,重新踱到池水边,将脚垂下去,脚心似乎被什么扎了一下,弯腰捡起来,却是其中一粒陨石。

将那枚漂亮晶莹的卵石放于掌心,久久地望着,手缓缓地合了起来。

抬起头,碧蓝如洗。

这是一片,多么寂寞的天空啊,子情。

第三节面对

出了山谷,外面依旧繁茂美丽,我走到海边,极目望去,海天一色,看不见尽头。

深吸一口气,心中终于平和如镜。

姑且回去吧!

不再逃避什么,欠下的,终究是要还的。

——再回妖界,重回那片被战火燃尽,满目疮痍的地方。

它的入口,三生河畔,彼岸花正开得繁茂浓郁。

那片我生根发芽疯长的地方。

合上通往妖界的大门,当我的脚踏上那片湿漉漉的褐色泥土,心中顿时百感交集。三生河水依旧绵延悠长,泛着磷光的幽深水面,倒映着两岸火红的彼岸花,像两条燃烧的火龙。可是,她们都那么年轻,无论修成还是未修成的,都是那么生疏的面孔,没有一个是我曾经的旧识。

我弯下腰,看着自己从前待过的地方,那里已经被其他的彼岸花填满,花丛中间,一条毛毛虫正眯着眼睛发懒。

被我惊醒,它大大的眼睛不动声色地打量了我好一会儿,问:“你也是曼珠沙华?”

“嗯。”

“可我不认得你。”

“因为我活得太长了,也离开太久了。”我说。

毛毛虫恍然说:“我想起来了。”

我欣喜。

“我太爷爷提过你。”那虫儿歪着脑袋道:“他说,有一朵很笨的花,喜欢上了魔君。后来,她成了叛徒。”

笑容僵在脸上,变成了苦笑。

我伸手想摸摸它可爱的头,它脑袋却是一偏,避开了。

圆溜溜的眼睛里,装满了敌意。

就在那么一刹那,周围的敌意突然铺天盖地而来,像万丈匹练,如针如炽,仿佛能将我刺穿烤干。

这曾是生我养我的故乡。

而现在,我是它的罪人。

“锦夜,你来做什么?”有人冷然问我。

我站直身,回望着声音的来处,也是妖界入口的守卫,“我来见王,请帮我通告。”

“让我们通告可以,先从升龙道走进来。”守卫的脸有点模糊,声音却异常清晰冰冷。

我垂眸,微微一笑,“好,应该的。”

升龙道,是一条贯穿妖界的甬道。

龙是妖界最尊贵的生物,可并非天生,任何妖物想变成龙身,都必须经受烈火焚身之苦,真正能渡过磨难,安然化身为龙的,不过百分之一。

所谓升龙道,亦是暗指这条路的凶险艰难。妖界的人,但凡有大冤屈或者十恶不赦者,若想觐见妖王,都必须从此道而过,倘若你能活着出来,便会得到王的慎重对待。

可如果你死在里面,那也是命。

妖族的族民心肠普遍柔软,所以上次才会一败涂地,他们并不怎么为难那些走升龙道的人,历来通过者也不在少数。

可如果换作我。

想必,所有人都恨不得将我啖肉饮血吧!

“活着出来后,再来见我们的王吧!”前方的守卫丢下这句话,终于转身离开。

我“嗯”了一声,深吸一口气,大步迈过火红的花丛,待走到升龙道黑黢黢的入口时,我突然想到了一个很不知所谓的命题:

如果那一天,如果那一天,衍没有向我问路……

眼眸微抬,唇角上勾,笑容弥上眼角眉梢,我兀自笑笑,心中清明而坦然。

——如果那一天,衍没有向我问路,那等待着我的所谓安稳的一生,将是多么多么无趣。

升龙道里没有一点光。

入口在后面合拢,人便置身最可怕的地狱里,无论前方有什么,你只能一直往前走,或者留在原地腐朽灰化。

耳侧,是络绎不绝的咒骂声,从我踏入伊始,就有无数人在四面八方叫着我的名字,或哭或笑,指责着妖界最无耻的叛徒与刽子手。

间或,有孩子惊恐的叫声,刀戈相击,仿佛那场战争的重现。

腥风血雨,兵器森寒。

我打了个寒战,全身冰冷。

除却那些骂声叫声哭声喊声金石相击声,真正难熬的,是匹练般密集而淋漓的攻击,我不能反击,不能抵御,只能生生地挨着。

他们的攻击都不算致命,却绝对刁钻,脸上胳膊上腿上,血已如注,但偏偏神志很清楚,脚步尚且很稳。

这件事亦是一种艺术,比如凌迟,用意不是让你尽快去死,而是那一刀一刀的折磨。

不过……应该的。

纵然这样,只怕也不足以泄他们万分之一的恨意。

想想也是,倘若我本是魔族,大家各为其君,也许还能被尊称一声英雄。可我不是,我一开始就没弄清楚自己的立场,只是一个叛徒——而且,是最最低劣的叛徒,不为名不为利,却是为男人。

有白色剑芒刺到了我的脸上,我下意识地偏了偏,温热的液体顺着脸颊流了下去,淌过唇角时,我用舌尖舔了舔。

真咸啊!

不知那些被我杀死的人,血流下来时,是不是也咸涩若此?

其实,这些伤口倒不怎么严重,只要我愿意,我甚至可以很快将它们复原,但如果那么做,只怕更激发群愤。

——我还不想死在这里,并不是贪生,而是,觉得太不值当。

这条命本已经所剩无几,而所剩无几的性命,不该再用来意气用事。在此之前,我还有很多事情要完成,譬如,再见一眼音……看看我的小爱。

血汩汩地流动,我敛声,屏气,将姿态放得无限低,在众人的敌意里,顺着那条凹凸不平、白骨皑皑的路一直走。身上早已伤痕累累,谩骂声越来越难听,往事被强迫着一幕一幕回播到眼前。我想,我的罪孽确实深重,只是以前一直不去想,也不敢去想。错与对,是与非,本是个不能去触摸的话题。

想了就不能活。

可无论我逃避多久,终究有面对它的一天。

伤势越来越重,我却依旧不能抵抗半分,很多东西砸过来,那些不仅仅是攻击,还有一些烂番薯烂菜心,也有孩子残缺的玩具,据说它年幼的主人早早地死在了那场战乱里。

我小心地护着要害部位,倒也不觉得多痛,可是血这样一直流,到底是有影响的,脑子开始发晕,腿很软。

我犹豫着要不要用法力复原一下,可考虑再三,还是算了。

想活着出去,就什么都不要做,现在我能赌的,只有运气了。

不过,我的运气似乎一直都谈不上太好。

这条路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走到尽头,衣服早就破破烂烂,头发散乱,脸上是横七竖八的划痕,额头砸了几个包,血迷了我的眼,好在本来就不需要看路,这里没有弯道,真正一条路走到黑。

可是,为什么还没结束呢?

我脑子有点泛浆糊,莫名又想起:待会儿再见到小爱的时候,我该用什么姿态面对他?

臣民?罪人?还是……曾经的舍友?

突然很怀念很怀念以前,怀念那只握着爪子、捂住胸口、傻傻地问我“没有心还能活吗”

的笨蛋猫了。

稍一走神,膝盖突然一痛,不知谁加大了力度,好像有无数细针从我的膝盖骨里穿了过去,我一个不提防,痛得跪在地上。众人莫名激动起来,刚才还有分有寸的袭击,陡然猛烈了数十倍,我有点挡不住,体内的好战因子蠢蠢欲动,几次三番想暴起,又说服自己将它生生地压了下去。

……再忍忍,再忍忍。

这本是你活该承受的刑罚,锦夜。

可若是真的什么都不做,难道就真的不明不白死在这里?

我突然觉得悲凉,全身无力,不知道自己到底在做什么。

用死来赎罪?

轻若鸿毛的死,又能赎得了几成罪?

无非是供他们出口气罢了,而现状根本不会改变分毫。

两族的战争依旧会如火如荼,到最后两败俱伤,白白被林丹青捡了个便宜。

心中还在挣扎,疼痛感也渐渐模糊,膝盖却承不了力。我站不起来,撑在身体两侧的手缓缓地握成拳头,不知谁又扔了一块石头,撞上了我的腰,我晃了晃,终于抬起头。

心火一腾,一股说不出的炙热狂傲充盈心胸。

天地之大,四海八荒,谁又有资格来审判我?

我要生便生,要见便见,无论对错,不管是非,冥顽不化也好,刚愎自用也罢,这世间靠着委屈,是永远求不来成全的。

光芒盈贯全身,也许下一刻,就会硬闯过升龙道,那暴风骤雨般的攻击却在此时平息了下来。我愕然,手臂一伸,试图站起来,头却撞到一个温实的胸膛,他张开双臂,将我护在身下,挡住了所有投向我的怒火。

我的动作僵停在原处,不敢继续起身,更不敢去触摸那个温热的怀抱。

四周突然变得很静很静,刚才还喧闹的两侧,鸦雀无声。

陡然间,听见一个尖利的女生问:“王,为什么?”

小爱……音缓缓起身,手从我的两侧移开,我听见一个清冷的声音在身后淡淡地响起,“让她来见我。”

众人沉默。

既是音开了口,他们并不会公然违逆。

我松了口气,也随之站了起来。

黑夜如红海般被魔杖分开,妖界特有的蓝光从天空投射下来。我这才意识到:其实自己早已经走出了升龙道,只是,他们没打算让我活着走出来,所以用法术将黑暗连绵到这里。

在我面前,那座既熟悉又陌生的宫宇,在蓝光的沐浴中,如一座美丽的海底殿堂。

小爱走在我的前面,头发变得很长,隐约泛着淡淡的银色。他没有看我,亦没有回头。

“跟我上来吧!”

他说。

我勉力站起来,用手背胡乱擦去脸上的血污,安静地跟在音的身后。

就这样踏上台阶,走过刀剑戟戟的侍卫,一直走到多年前我曾踏足的地方。

那里白纱依旧,袅娜飘扬,音曾逶迤倒地的地方已经清洗得不留丝毫痕迹。

他终于站定,转过头,安静地看向我。

绝美而清冷的脸,不复记忆中的模样。

我垂眸,避开他的目光,矮身,单膝跪在了地上。

手放于胸前,按照妖族的礼仪,向他毕恭毕敬地行了一礼。

他没有叫我起身,只是自上而下,久久地看着我,末了,才叹息般说:“你不该再插手进来的,这件事,已经与你无关了。”

我将身体伏低,沉默不语。

“难道你能帮我对付衍吗?”他问,声音平静无波。

“不能。”我终于抬起头望他,“我不能再对付任何一个人,也没有立场去对付谁。可是,至少我还可以保护我在乎的。”顿了顿,我轻声道,“小爱,这一次,让我为你做点什么吧!”

他神色微动,又极快地移开了目光。

是了,现在的他,不再是小爱了。

可无论形貌有多大改变,看着这个银发白肤、高贵如神祗的男子,我的眼中,竟然只有小爱从前的模样:懵懂的,快乐的,无知无觉的小爱。

如果可以,我想承担他所有的忧虑,让一切恢复从前。

“保护你在乎的?”音有点无奈地笑笑,“现在,这敌对的三方,哪个又不是你在乎的?是我,是衍,还是林子情?你夹在中间,又能干什么?”

我抿嘴不语。

“回去吧,锦夜,我已经放你走了,为什么你还要一次次出现在我面前?”他霍地转身,用修长孤冷的背影来下逐客令。

我始终跪在原地,不动不言。

我在等。

等着那个明明意料之中,但仍然让我失神片刻的妖族斥候。斥候终于匆匆跑来,他看了我一眼,稍稍迟疑后,仍然跪在了我身边,高声向音禀告道:“王,魔族有异象!”

他们已经胶着对垒了许久,现在正处于短暂的休战期。

音讶异地回过身,“怎么回事?”

“还没有查出原因,但魔族的军队突然全部退了回去,朝魔宫的方向赶了过去,不知道是不是魔宫出了什么事。”那探子斟酌地回答。

音愣了一会儿,继而看向我,一脸洞悉,“锦夜,你早就知道会这样?你做了什么?”

我依旧低着头,一眼不眨地望着身下仿佛能映出灵魂的、光洁的地板,苦笑。

我做了什么呢?

我只不过,是“无意”地、非常“不小心”地,将能在魔宫畅通无阻的“令牌”,遗失在子情的身边而已。

那个“令牌”,是在我被衍封赐为王后时,他亲手交给我的。

我还记得他将那个令牌给我时的样子,就这样淡淡地一递,就好像扔一件稀松平常的事物。

后来,我才从墨二口中得知:有了这个令牌,我便能在魔界畅通无阻,没有人敢质疑它的权力。

——而现在,它就像一个潘多拉盒子,我将盒子打开,放在林子情的身侧,它于是变成一只女妖,提前诱出了他所有的欲望。

如果魔宫没有发生异状,我会将自己一生的修行全部散在这里,然后,回到那个山谷,找到林子情,对他说:“嘿,我们私奔吧!”

不管三界如何变幻,也不再管什么今夕何夕。

可如果魔宫被林家乘虚而入了……

那么,子情,你接近我的目的,到底不是那么纯粹的,不是么?

苦笑终于变成了自嘲的浅笑,我抬眸看着音,轻声回答说:“没做什么,只是将可能会发生的事情提前罢了。”

先让林家按捺不住,总好过音与衍鹬蚌相争,最后一股脑儿被林家灭了好。

子情,算来算去,你终究——还是被我算计了。

小爱毕竟了解我,他看了半晌,目中渐渐了然。

“锦夜,你这样做,会成为魔族的罪人。你已经不能再回到妖族了,为何连最后的退路都不给自己留?”他的语气淡淡的,听不出关切,但远远不是对待一个敌人的态度。

我心中叹息:小爱到底心软了一些。

这样柔软纯净的人,又如何会是衍的对手?

面对他的质疑,我唯有微笑,“无所谓,从我出生的那一天开始,本就注定是个不合时宜的人。”

彼岸花。

一开始,不就是一个不知所谓的存在么?

什么天劫,什么怨气,什么命格,这些东西,从一开始,哪个又出自我本人的意愿?

如果出身已不能选择,至少,活着一天,我便要肆意妄为一天。

负罪天下也无妨!(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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