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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真真假假

在去城东贫民区的路上,房尉方将同去的理由告知闻人晚。

“谷顺城的衙门和县令当真是最无用的摆设!这么重要的线索都能丢?”闻人晚既有点恼,又有点憋屈。但话说回来,眼下这纰漏其实也不是他的错处。这么一想,闻人晚心里方舒服了一点。他用手掌撑住自己的下巴,看着脸一直朝外,似乎在观赏风景的房尉,道,“不过你就这么确定那小厮在这里?”

“不确定。”房尉回头,顺手将窗口上的布帘放下,“但跟着师爷有兵又有权,干什么事情都方便一些。”

“你这是在取笑我!”闻人晚瞪着房尉,末了,才有些不好意思,“刚刚裴家那马车我吩咐人去赔了,也将那车夫给送了回去。是我太急,一时压了民道。”

房尉一笑,“谢谢师爷。”

谷顺城虽民生安泰,有得吃喝与玩乐,但说到底,也不是个富裕地方。特别是城东贫民区这块儿,十足的诠释了“贫”这个字眼——饥饿,寒冷,破旧,脏乱,恶臭还有从不停歇,却又找不出来源的凄厉哭声。不说富贵人家,哪怕就是寻常人家,也总绕着这里走,生怕一个不留意,就沾染上这里的气息——倒也不是怕见穷,而是怕见这成堆的穷。绝望的气息满满垒在眼前,总会有些骇人。

“师爷。”官兵勒了马,不知是惧怕闻人晚的官威,还是这贫民区的气味让他根本无法畅快的呼吸,他报告的声音似乎是卡在了嗓子里,他小声道,“到了。”

闻人晚懒洋洋的应了一声,刚跳下马车,就看到有好几个打扮与贫民区格格不入的人朝自己迎了过来。他也不作声,只冷冷的扫了一眼带头的人,正是此番前来要捉拿归案的犯人——杨振,谷顺人称杨六爷。

“怎么。”闻人晚皮笑肉不笑道,“杨六爷这么好兴致,主动投案自首?”

“不敢不敢。”杨六爷生得又高又壮,面相也是肥头大耳。好像只要他一张嘴,闻人晚就能闻到,那些从他嘴里溢出的酒肉残渣,“小人只是听闻师爷大驾光临,便出来相迎。师爷可不要伤了我与您的情分。”

“别。”闻人晚身子一侧,躲开了杨六爷要搭过来的手,“跟你有情分的只是衙门里那个草包县令。不是本师爷,我。”

杨六爷强压尴尬和怒火,将手收回后仍一个劲的赔笑。

他自是人精,知道此时绝不能得罪闻人晚。套近乎显然行不通,于是杨六爷很快又将眼神,投向了正在下马车的房尉。

“那位公子一表人才,可是闻人师爷的好友?”杨六爷继续笑着,将好友二字,咬得格外重一些。他暗地里查过闻人晚,知道他家族风光,人也傲气。这种人大抵是不会和手下同坐一辆马车的,而闻人晚今年也是二十来岁的年纪,不说家中妻室,似乎连左右侍奉的人都是男子,莫非?想到这,杨六爷又看了眼房尉,样子虽清冷孤傲了些,但说不定闻人晚正是看中了他这一点。

“你管他是我的谁。”闻人晚没有发觉杨六爷的别意,口气仍旧吊儿郎当。不过他提及房尉倒是让自己想起来裴家小厮那事,于是闻人晚回头,冲着房尉招了招手,口气也不自知的转换得更为轻快,“你倒是来我这边啊,你下到那边去作甚。”

转瞬,闻人晚就对上了杨六爷暧昧不明的笑,这让闻人晚心里莫名的发毛,“你笑什么笑?不准笑!对了,你拐卖姑娘进青楼这事先缓缓。我有更重要的事情问你。”

杨六爷一听,立即拱手道,“师爷只管问,事无巨细,小人全说。”

“你们这里,谁跟裴家做过买卖下人或是租借的生意?”发问的,是房尉。

杨六爷闻声抬头,心里一震。刚刚隔远了看不太真切,此刻这人摆在面前了,才发现他的气势竟如此逼人。哪怕就是在谷顺黑市摸爬滚打十多年的自己,也得他跟他谈话前,先暗暗的在心里提口冷气,“裴家?是城内首富那个布庄裴家?”

得到房尉肯定后,杨六爷才慢慢低头思寻,“现在裴家基本上已经不来这买人了,最多也就是逢年过节租一下。我没有和裴家做过生意,那种清白生意赚不了几个钱。至于是谁——我想起来了,是老曾!裴家是出了名的回头客,只找他。”

闻人晚从房尉身后探出一个头,方才他怕打扰房尉,便一直忍着没有插话。待想要的答案现世后,他也如释重负——至少能开口说些什么了。于是他尖细的下巴愉悦的蹭着房尉的衣裳,眼睛朝杨六爷瞪了起来,“那还等什么?赶紧喊这个老曾来一趟!”

被临时喊来的老曾和杨六爷实在是相差甚远,他很瘦,并且个子比一般成年男子都要矮小一些,站在杨六爷身边,更显得不堪一击,不过他脸上那个锋利无比的鹰钩鼻倒给他添了不少气势。明眼人一看就知这老曾,定是个精于算计的生意人。

“老杨。”老曾狐疑的扫视了一圈众人,“你这么火急火燎的将我喊来作甚?”

“老兄弟,我能有什么事喊你。”杨六爷看着此时已并肩而立的房尉和闻人晚,不知道手该指着谁,索性将手背过,直接道,“是他们找你。”

“官爷?”老曾不认得闻人晚,但他却认识马车上那个大大的官字,随即他似是已一派了然,“对不住了各位官爷,本人两年前就金盆洗手再也不干这些事了。现在做的都是正经的茶叶买卖,怎么,难不成是想从我这买点刚到的雨前龙井走?”

“茶叶不急。”房尉笑笑,径直朝老曾走了过去,“就算曾老板两年前金盆洗手也没有关系。我想问的,是三年前的事。”

“三年前?”老曾心里一顿,面色不是很友善,“你要问什么?”

“三年前,裴家大少爷裴琛聿的十八寿辰。”其实房尉也不知道那次杜管家有没有出来租人,但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干脆赌上一把,“是租了你手里的人。”

“是。”老曾也不避讳,只是心里愈发生疑——不说时间已过了这么久,而且为何对面的人一开口,就精准的提起了他此生最不愿意提起的一笔生意?难道又有什么变故要发生?“你问这个做什么?”

房尉一笑,不动声色的将老曾不自在的神情尽数捕捉。他反问,“怎么,这笔生意,有什么让曾老板不满意的地方么?”

“没有。”老曾扯着脸上那层薄薄的皮肉讪笑道,“裴家是城内首富,我哪敢有什么不满意的地方。”

但话越是这么说,越让人觉得可疑。

房尉沉默的看着老曾,良久,他才看到老曾那两片干枯的瘪唇一张一合,“其实那笔生意,是我同裴家做的最后一笔生意。往后的活,我都转手给徒弟们了。”

“为什么?”闻人晚来了兴趣,满脸热枕的追问,“难道是裴家少给你钱了?”

老曾只是摇头,眼底隐隐的浮现出一丝痛苦,“若是钱的问题,又怎么会解决不了。”

若不是钱,那必然是人出了问题。房尉仍旧专注的看着老曾,眼神变得更为寂静。他缓慢,但是很坚定的问道,“那曾老板租出去的人,怎么了?”

“疯了。”老曾两手一摊,与裴家彻底断了生意上的往来缘由就在这,“我好好的小伙子过去,回来的当晚就疯了。三年了,现在还被狗链子拴着!活得哪里像个人?”

“疯了?”闻人晚惊叹,言罢,他走到房尉身边,暗暗的扯了扯他的袖口,小声道,“你确定当日那个小厮,就是现在这个老曾口里的疯子么?”

“不确定。”房尉斜斜地看了闻人晚一眼,似笑非笑。在闻人晚即将开口说话的时候,又给他堵了回去,“但有很大的可能性。反正已经到这了,也不在乎再多走两步路。”

房尉一行人跟着老曾走到了贫民区的西边,那个疯子现在就关在那里。

其实离老曾手指的地方还有段距离,但房尉就已经听见了一个类似人声的嚎叫,断断续续,时高时低——他想,大抵是人疯了,于是同时也被迫丧失了一些为人的意识。隐隐约约的,房尉竟觉得他此刻走向的并非人类,而是一只不知疲惫的野兽。

“可别把几位富贵爷给吓到了。”老曾没有回头,仍旧走在最前方带路,“他每天都这么叫,力气也大得吓人,老婆都给打死了。你们最好还是别指望能问出些什么。”

“无碍。我是个郎中,能治得好他。”

闻人晚稍微抬起头,看了一眼身旁的房尉。他发现,越是到这种时刻,房尉的笑就越真实——平常时候的笑,都是极浅极轻,还没看够就被主人收回的。只有到了这种类似“危急”或是“危难”的时刻,房尉才会舒心一笑。难不成房尉就是享受这种兵临城下或是临危受命的感觉?闻人晚想不明白,他猜不透房尉这人。但他知道,房尉说他能做到的,那便一定能做到。

可当老曾将那张关着疯子的门打开时,闻人晚还是犹豫了。

里面的场景有些可怖,那人的四肢全被胳膊粗细的铁链子勒着,大概是用力挣脱过,所以手腕脚腕上都是深紫色的伤口,有些都已经发脓溃烂。他衣衫破旧,头发散落腰间,大冷的天没有穿鞋袜,脚边还倒着几只有缺口的瓷碗,里面都是些馊了的饭菜。似乎是不喜欢见人,发现门被打开之后,他便一直咬着牙,虎视眈眈的看着那群陌生的入侵者。

“房尉。”闻人晚下意识的扯住房尉的手臂,“要不你别进去了吧,就站在这问。”

“站在这怎么问?还是说师爷在担心我?”房尉虽笑着应答,但眼神却只跟着那个被锁住的男子移动。因男子头发凌乱的缘故,房尉根本无法看清他的全貌,但只要他的头或脸无意识的动上一分,房尉的眼神便会灼灼的跟进一分。

“房尉你……”

闻人晚的声音蓦然停住了,倒不是他忘了说什么,只是他非常明显的感觉到房尉的身体僵了一下——这时闻人晚才反应过来,原来自己一直抓着房尉的手臂。

“房尉?”闻人晚小心地问他,“怎么了?”

房尉仍旧没有回头,他直直的看向那名正昂着头嘶吼的男子,“师爷,劳烦您派个兵去马车上将我的药箱子拿来。曾老板,同时也得麻烦您,将这铁链子暂时拆了。”

拿药箱子倒没什么要紧,只是要解开铁链这件事,难免让人有些不解。

闻人晚此时却没再出声,他只是透过众人焦躁不安的缝隙,静静的看着房尉。房尉也很快的注意到了闻人晚,然后他轻轻地朝他点了点头。于是闻人晚便知道了,眼前那个被铁链拴住,鼻子上有颗硕大黑痣的疯癫男子,就是当初那个送酒小厮。

“名字。”房尉旋出插在男子头顶上的第一根银针,沉声问道。

“林……林三狗。”

“年纪。”林三狗疯癫的时间太久,加之又没有被好好的医治过,所以直到房尉问到这句话的时候,他才缓缓的将眼睁开。

“二十有八。”他觉得嗓子很疼,但他忘了是为何。

“去过裴宅吗。”房尉见林三狗的神智已暂时恢复了清明,便开始进入正题。

“裴宅……”林三狗稍显迟钝的重复着这两个字,一堆模糊的影像从眼前闪过,他觉得现在不仅是嗓子疼了,连头也疼了起来,“去,我去过的。”

“什么时候?”

“以前,以前去的。”林三狗皱着眉,“以前少爷,大少爷过生日的时候去的。”

很好。房尉下意识眯了眯眼,又从林三狗的头上旋出了第二根银针。

“给少爷们送过酒么?”

房尉的语气听起来风淡风轻,而对面的林三狗则已经憋出了一身汗。

“送……送过。”

房尉应声掀眸,*裸的盯着林三狗,“有毒么?”声音不大,口气却不容忤逆。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林三狗蓦然激动起来,脸上的痛苦也愈来愈明显。

“你知道的。”房尉站起身,居高临下的看着林三狗,手也在不知不觉中旋出了位于中央的第三根银针,“说。”

“有毒,那个酒,是有毒的。”林三狗又开始被那份恐惧所包围,“但不是我,不是我放的!我没有害任何一个人!”

“那毒是谁放的?”问到此处,房尉自己都不由得紧张起来。

“不说,不能说,不说,不能说……”林三狗开始瑟缩,一个劲地摇头,“他会杀我,他会喊人杀了我家人,他认识土匪,我不能说……”

“谁?”房尉蹙眉,猛然拔高了音量。“谁放的毒?又是谁威胁了你?”

林三狗不仅陷入了沉默,还打算以逃跑来逃避眼前的追问。但房尉眼疾手快,他还没来得及站起来,就感觉自己的头顶一阵轻松,接着这股反应便接连着滑进了身体里,林三狗只觉自己浑身各处都使不上劲了。看来,是没力气跑了。

“我再问你最后一遍。”房尉一笑,却让林三狗凉了背脊。

只见房尉指尖修长,如抚琴一般优雅流畅的划过了数百根银针上方,他冷声道,“你若不愿意说,我也不强人所难。只是待我将你头顶上的银针都取下之后,你便又会陷入癫狂。这世上,只有我能救你。”房尉一顿,掀眸直视一脸恐惧的林三狗——知道疯癫之苦的人,方知清醒的珍贵。哪怕只有那么一时半会。

“或者说,我现在就针走偏锋,直接封了你大脑中的各个血脉。反正比起不知所谓的活着,倒不如清白明了的死去,不是么?”

房尉一席话说罢,林三狗的手心里已全是冷汗。

“你,你……”林三狗有些口舌不清了,“你为什么要问我毒酒的事?”

“你不需要知道。”房尉笑意未褪,他知道林三狗认输了,“你只用回答我的问题。说,酒是谁给你的,又是谁下的毒,最后是何人出面以土匪威胁?”

林三狗的汗自鬓角流下,那日的事情,是他一生的噩梦,也是他这辈子做过的唯一一件亏心事。他根本不可能忘记。

“那日是裴大少爷的十八寿辰,我和好几个兄弟一起被分配到了后厨房砍柴火,我中途尿急,可裴家太大了我找不到茅厕,便随便找了个地方躲着,没想到……”哪怕已经过了三年,林三狗只要一回想起当时那个场景,仍觉得后怕,“我看到一个人鬼鬼祟祟的往酒坛子里放什么东西,我只觉得怪,但并没有想到那就是之后的毒药。我本想溜走,可由于太过紧张,我竟被那人发现了。”

“然后呢?”房尉追问。

“然后他命我把那坛子酒送去给少爷们,还指明是二少爷的园子,不是大少爷的。我有些怕,便死命推脱,但我其实知道推脱不了。他还威胁我,说我要是不去,便不等我出裴家这张门,就让土匪杀了我老娘,所以我只好硬着头皮问了路往二少爷园子走。”

“你刚进二少爷的园子没多久,便遇到了三小姐,是么?”

林三狗有些意外对面的人为何会知道这件事,明明当时只有自己和裴小姐两个人,难不成眼前这人是裴小姐身边什么要紧的人?

“是,裴小姐非要我将酒给她,我正愁脱不开手就给了她,却没想到……”

林三狗声音愈来愈小,房尉也收回了放在他身上的目光。

看来事实就是如此,不然林三狗之词的和之前忘忧所说的不会吻合到找不到任何错处,那么,就只剩下最后那个关键的问题了。房尉盯着林三狗鼻子上那颗黑痣,问道,“他,是谁?”

林三狗被问得一哆嗦,半晌过后,才慢慢吐出几个字,“是……杜管家。”

闻人晚把房尉送回药庐的时候,天已经黑透了。

一路上房尉也没有开口说过话——虽然以往房尉话也不多,但闻人晚知道,这两者间的差别在哪里。

“房尉。”闻人晚犹豫了会,还是从马车上跳了下来,追上了房尉快要没入梅花林的身影。他怎么也想不明白,方才在贫民区获得的关键性线索明明是一个天大的好消息,可为何房尉却低沉成眼前这副模样?

“师爷今日还未扯够我的袖子?”房尉虽回了头,但看向的是地面上的影子。他与闻人晚相对而立,隔得也不算太远,此时闻人晚正扯着他的袖子——总之,房尉想,若是光看影子,旁人或许真的瞧不出,闻人晚此时紧紧攥着的,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房尉也不知道自己为何琢磨起了倒影这回事。说到底,就是他的心,有些乱了。

从林三狗嘴里吐出那三个字的时候,房尉的心就乱了——竟然真是杜管家。倒也不是有多惊讶,只是有些事情并不是不惊讶,就能使人全盘接受的。对房尉来说,心中猜测和摆上台面的事实,本就是完全的两码事。况且那人,还是自己往日体恤与信任之人。

“我不明白。”闻人晚的口气有些冲,松开袖子的那瞬间,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这明明是个突破性的进展,你怎么这么不高兴?你是不是还有什么事瞒着我没说?”

房尉笑了笑,这才看向闻人晚。事,当然是有瞒的,只是现在不能说。

“我也不明白。”房尉坦然,他也不明白,他也不明白为何杜管家真的要这么做。裴宅待他情深义重,从未拿他当过下人,甚至连二夫人,都要敬畏他几分。他却不惜做出这般绝情伤人的事来,那么他想要的东西,究竟是什么?

闻人晚向来识趣,他分得清眼下明摆着两个事实——头一个便是房尉心情不佳,另外一个则是房尉的确藏了事,但他不愿意说。既然如此,闻人晚也就明白,自己该走了。

房尉没有挽留,他只是停在原地,目送着闻人晚的马车消失在夜色中。他满心疲惫,只想尽快的,干脆的,结束这一天。然而他不知道,更糟糕的事情还在后面等着他。

“房尉哥哥!你可回来了。”岚庭熟悉的声音响彻药庐,他飞快的从树上一跃而下,落在了房尉身边。像是一直在梅林中吹冷风似的,两边的脸颊都已经被冻得通红。

房尉看着岚庭,心中不详之感已在慢慢升腾——岚庭到底是小孩子,还学不会隐藏情绪。此时他脸上写着的,全是“坏消息”三个字。

“怎么了?”房尉听见自己脑中一直紧绷着的那根弦,在此刻发出了尖细的声响,这种来自身体深处的疼痛让他不由得皱起了眉头,“发生什么事了?别怕,跟我说。”

“我,我……”岚庭支支吾吾,眼看着都要憋出泪来,“我把女鬼姐姐跟丢了。”

“什么?”房尉有些意外,以岚庭的功夫,竟会在巴掌大的染坊里跟丢桃夭?

“房尉哥哥你别怪我……”岚庭再一张嘴,眼泪就扑簌扑簌地落了下来,“我跟着女鬼姐姐到了染坊,可是她不让我跟进去,说是一下子就好,让我在外面等着就可以,一切也特别正常,可是我等了好久,一直到天黑,染坊熄了灯,女鬼姐姐都没有出来。”

“进去找了么?”房尉伸手,一把抹掉了那些吊在岚庭下巴处,看起来岌岌可危的泪珠子,“多大的人了,还哭鼻子。我又不会怪你。”

岚庭点点头,他就是知道房尉哥哥不会怪他,他才觉得这么委屈的——也不能用委屈形容,总之他就是觉得自己辜负了房尉哥哥的信任。他气自己无用。

“我进去找了,找了好几回。每个屋子都挨个翻了,可还是没有找到女鬼姐姐。”

“没事。”房尉对岚庭笑了笑,安抚似的拍拍他的头,“既然连你都发现不了,那一定是非常了不得的动作。今日你也辛苦了,等会早点睡,没事的。”

待岚庭房里的灯灭了之后,房尉才拿起披风出门。

虽是安慰了岚庭一番,但于房尉自己来说,却是无法信那套说辞的。毕竟桃夭也是为了自己才身处险境,当然,更大的可能是她为了扶苏才这么做。但若是为扶苏,房尉便更加等不起眼下这个漫长黑夜了。他必须确认桃夭的安全。越快越好。

为了保险起见,离裴家染坊还有一段距离的时候,房尉就下了马,步行前去。

和裴宅一样,染坊基本上也没什么大变化,甚至连染缸的摆放形状都和房尉记忆中的没有差别。他走在空无一人的染布院里,觉得今晚之行,着实太过顺利了一些。不管是自己进来时走的那扇没有上锁的侧门,还是贴在青砖墙上那块今晚当值放假的告示。这一切都顺利得像是一个提前被人设置好的陷阱——等的就是房尉来自投罗网。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罢了。本来房尉此番前来,就知道这注定是一个不安生的夜晚。桃夭明面上是奉了二夫人之命来取扶苏新衣裳的,在这点上,她不可能出事。那么,就只剩下替自己拿软石粉这一件事了。

正当房尉思虑之时,脚底下传来的异样感让他不得不停住步伐,像是踩着了什么东西。捡起一看,原是桃夭的发簪。虽然她没有戴过,但房尉知道,这发簪,是桃夭的。

可这发簪为什么会在这里?是桃夭无意间掉落的,还是有心人故意暗示?难道是有人想告诉自己,桃夭如这发簪一般,仍在染坊内?其实桃夭在染坊这一点,是毋庸置疑的,因为就算再怎么了不得的动作,也无法在岚庭的眼皮子底下,活活掳走一个人,所以房尉才会毫不犹豫的直奔这里。若有心人提醒的并非这点,难道提醒的是桃夭现在身处染坊的何处?房尉眸色一沉,就着满天星光仔细端详着这多年未见的发簪。花式朴素,桃木质地,莫非暗示的地点是堆满了柴木的后厨房?

虽说抱的希望不大,但房尉的脚步,还是朝着后厨房走去了。

后厨房一片漆黑,但那个专门放柴火的屋子,也就是越过后厨房,再往南走上几步的那个屋子,此时正隐隐的散发出光亮来——放在平时不打眼,现在却格外珍贵的光亮。

门是虚掩着的,房尉轻轻一推,就看到了半躺在柴草堆上的桃夭。

“桃夭?”房尉快速走到了桃夭身边,头一件事就是扯掉桃夭嘴里的布条,“醒醒。”

“嗯?”桃夭仍旧迷迷糊糊,身子疲软。眼前出现了一个房郎中,桃夭却不知道这是现实,还是梦境,“房……郎中?”

“是我。”房尉一眼就看出桃夭是被人用*所晕,但现在的情况不容许再磨蹭,房尉给桃夭松了脚上的绑,言简意赅道,“什么也别问,我们先走。”

“好。”桃夭也不知为何,对房郎中,她总愿意交付上自己的性命身家。她搀扶着房尉的手臂费力的站了起来,却不知是因为被绑了太久,还是*的后劲太足,她刚走没几步,又哎呀一声软了脚,直直的朝地上栽去。好险房尉眼疾手快,这才免了桃夭一场新伤。

可就在二人再次抬头准备离开的时候,木门却被人缓缓的推开了。

来者是一名男子,并且还提了盏非常亮的灯,但最不能忽视的是他垂在身侧的左手,此时正握着一柄看似无比锋利的弯刀。

“房郎中。”桃夭的语气听起来十分惊恐,她有些庆幸此刻还倚着房郎中站立,不然她又要没骨头似的摔下去。况且,她是认识那双还停留在门边的鞋子的。她确定,来者就是傍晚时分,将迷晕自己的那个人。

门彻底被推开,那人却仍旧站在原地。

因外头有风,那人手中的灯便被吹得摇晃起来,灯里头的燃着的烛芯也随之一闪一闪。房尉抬眸,静静地凝视着那人——他的脸正被黑夜和烛光不断拉扯着。影影绰绰,明灭不定。也不知看了多久,房尉才出声,他喊他,“杜公子。”

桃夭本想伸手推一把房尉要他快走,但正要推的时候,她才发现自己上身依旧被绑着,于是她只好退而求其次,用肩膀顶了一下房尉的手臂。她压低了声音,“房郎中,你快走。不用管我。我与他到底一起服侍大少爷多年,他不会真的对我怎么样。”

几乎在一瞬间里,桃夭的眼圈便红了起来,虽然还是在说给房尉听,但已经灼灼的盯向了房门处的杜叶,“我一条贱命罢了,早点拿走,我也好早点下去伺候大少爷!”

杜叶没有作任何反应,但房尉却能看出,方才在桃夭的哭诉的时候,杜叶的的眼底下有什么东西,极快的抽动了一下——像是无言的不忍。

“杜叶,你不要过来!”桃夭提高了音量,下意识的挡在了房尉身前。她刚刚看到了的,杜叶在抬脚进门的时候,将手中的弯刀握得更紧了,“这是裴宅的事,你不要拖累外人,有什么你……”蓦然,桃夭噤声了。她惊疑不定的看着眼前的杜叶,而后者只是垂眸,用弯刀小心的割开了她身上的绳子——自然。一如常态。这才像杜叶。

就在桃夭正怀疑自己是不是将什么要紧的事情记错了时,她就看到杜叶直起了身子,尔后,将弯刀递了过来——不是给她,而是给她身后的房尉。

“杜叶?”桃夭不解,这一连串的事情下来,她都没有弄明白杜叶究竟想做什么。可杜叶还是没有反应,他仍旧以一种非常奇怪的眼神凝视着房尉——倒也不是奇怪,只是桃夭不知道怎么形容这个眼神。至少这么多年了,她还没有见过这样的杜叶。

直到房尉接过那柄弯刀时,杜叶才笑了。他眼睛向来清亮如水,此时弯曲起来,那层光亮就像是没地方盛了一般,想要齐齐的冲出来。他顿了顿,可能是为了安抚眼里的东西,又可能是为了给自己一点准备的时间。这么多年没有说过话,谁知道他的嗓子,是不是真的已经生锈到不能再用了呢?

“你……”还好,虽说有点艰难,但还能用。自推开门到现在,杜叶的眼神就没有一刻离开过房尉的脸,此时他也是怔怔的望着他,问道,“你都知道了,是不是?”

“杜叶?!”桃夭的惊讶倒退了半步,此刻不知是该狂喜还是该质问。她捂着自己的嘴,不可置信的看着开口说话的杜叶,他那副等着答案的表情正明显的告诉自己,方才不是错觉,杜叶真的说话了!

房尉从桃夭身后走出,他从今晚看到桃夭的第一眼起,就怀疑是熟人作案。其一,岚庭一直在染坊外盯着却没有发现问题,那便说明绑走桃夭时,根本没有发生任何争斗,必是桃夭对他毫无防备。其二,桃夭只是被捆绑起来安置在这儿,房尉仔细检查过了,她浑身上下没有一丝伤口,*的用量也不多,所以那人并没有伤害桃夭的想法。其三,是那支被故意扔在染布院里的桃木簪子,它成功的将房尉领至此地。

房尉想过是杜叶的。但他没有想到,真的是杜叶。

“不算都知道。一知半解吧。”房尉似笑非笑,心里却钝重无比。既然是杜叶,那么便代表着杜叶他真的知道许多事情,“那你呢,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知道的。”

就算知道房尉聪慧过人,但杜叶也被这问题问得一愣。起初他以为,房尉至少会同桃夭一样,先提及他失声之事。但对面人看起来,似乎对此事并不感到吃惊。到底是已经变得不一样了,还是他和房尉之间,压根就存不了欺瞒?

“你指的是什么?”杜叶迎面望去,这一刻他才发现,房尉相比上次见面,瘦了些。

房尉慢慢走向杜叶,身上的披风带倒了杜叶放在一旁的灯盏,但是此刻没有人在意那个灯盏的命运,它正着也好,倒了也罢。杜叶只牢牢的盯住房尉,直到他听见房尉说,“全部。”

房尉话音刚落,整个屋子便下起了箭雨。也不知是从哪个方向而来,总之只要是能射进箭的地方,现在都通通变成了致命的关卡。无论是敞开着的木门,陈旧的米糊糊窗纸,还是头顶那条两指宽的缝隙。房尉护着桃夭,一支箭却直直的从他耳边擦过,狠狠地钉进了他身后的桩子,带着猎猎的杀气,震下了一片木屑子。

“房尉哥哥!”岚庭破窗而入,手里还抓了好几只断箭,他咬着自己平日里总是晃悠个不停的马尾,神情严肃,“你们先走!这里我来应付,你们小心一点。”

“好。”危急时刻,房尉也不拖沓,他示意桃夭杜叶先出去,自己却回头对上还在半空中拦箭的岚庭,道,“今日没有按时睡觉,罚你不准受伤。还有。”房尉顿了顿,看了眼不远处杜叶的背影,“要留活口。别伤人。”

屋外的情况比屋内的情况要好上些许,毕竟地方大了起来,也有诸多遮挡物,那些方才还盛气凌人的箭,此时倒显现出了一股无头苍蝇般的恼怒。

“桃夭姑娘!”房尉听到身后传来桃夭的尖细吃痛声,定睛一看,原来是不慎摔倒在地。毕竟是姑娘,未曾见过这种场面,自然会惊慌失措。房尉快速将披风解下,往杜叶手里头一塞,“我去扶桃夭,你继续跑。这个厚实,你先裹着,以免被误伤。”

杜叶千言万语堵在喉头,除了接过那件披风,一时间竟也不知该说什么。

“房郎中……”桃夭吃力的从地上爬起,手掌上全是丝丝血迹和灰尘,她向来讨厌在小说绘本里危急时刻拖人后腿的角色,却不曾想到,有朝一日,那角色竟成了自己,她羞愧的被房尉护住,甚至不敢抬头看他,“您怎么又回来了。”

“应该的。”房尉扶着桃夭,一边躲箭一边前行,“这箭是朝我来的,我有义务保护姑娘。快走,杜叶在前面等着我们。”

桃夭沉默的忍受着脚踝处传来的剧痛,她本想道声谢的,但又觉得在这种时候道谢未免矫情,于是她只好抬起眼睛去看房尉,却不想眼尾余光扫到了一只笔直而来的利箭,“郎中小心!”

“杜叶!”哪怕房尉反应极快,也还是没有来得及将替自己挡箭的杜叶推开,他只能眼睁睁的看着杜叶闷声吃痛,尔后如被人抽空力气般,滑倒在他的脚边。

“杜叶……”桃夭拖着哭腔,手不知道该去碰杜叶哪里。他受伤的地方在左手臂,可血却浸湿了他大半个身子,连带着地上都淌了一些。桃夭慌了,自从大少爷出事之后,她最怕的就是跟“死”字沾上一星半点关系的事情了。她光顾着害怕和掉眼泪,都没有发现此刻的箭势已然比方才小了许多,“杜叶,杜叶,你……还好么?”

杜叶轻轻的咳嗽一声,胸腔的震动连带着牵动了手臂上的伤口,这种锥心的疼痛,差点使他� ��个人都背过气去。他朝桃夭费力的摇了摇头,很快,又看向了房尉,“快,你们快走。趁我受伤这段时间里,快走。不然他们又要……”

房尉的唇,在此刻几乎抿成了一条直线。他看着痛到面色苍白,满脸冷汗的杜叶,干脆的将他抱了起来。房尉不想承认,他有些悲从中来,“你在流血,别说话了。”

“放……放我下来。”杜叶仍在坚持,他本来不想说更多的,但是不说出来,按照眼前人的性格,定是不会丢下自己。不想,是真的不想再给他添麻烦了。杜叶认命似的闭上了眼睛,“你明明知道的啊,他……他们不会伤我的。”

“那又怎样。”房尉在岚庭赶来的掩护下,顺利带着杜叶上了马,“我不会丢下你。”

飒飒的风声吹在杜叶耳朵里像是远古的童谣,由于失血过多,他此刻已经有些精神恍惚了,他费力的睁开眼,却只能看到房尉精致的下颌骨,他声音很小,小到他自己都觉得房尉应该听不到罢。于是他放心的喊了他一声,接着才动了动被血糊住的手指,惋惜道,“你的披风都被我弄脏了,还有……”

话还未说完,杜叶便彻底的昏死过去。在他所有意识放空之前的那瞬间,他还在想着,到底什么时候才能将方才的后半句补给房尉听——他想告诉他的,其实替他挡了一箭他觉得由衷的满足,他享受这种与他生死相依的感觉。

“我知道。”房尉看着愈来愈近的梅花林,加快了马速。

其实他听到了的。他听到杜叶方才声如细丝的唤了他一声,大少爷。(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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