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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恍如隔世

经过管家这一事,裴宅再来请医的日子,就远了起来。

不稀奇的。杜管家在裴宅里向来就是半个主子,特别是裴老爷病倒后,说是和三夫人一同料理着裴家,实则大部分事情还是杜管家在做。如今杜管家以一个那么不光彩的理由不在了,怕是裴宅里的上上下下,都得好生的适应一番才行。

所以这时候,裴宅只要没有要命的病情,是绝不会请外人入府的——如此说来,房尉便也当成是个好消息了,至少说明扶苏的情况还算稳定,没有大碍。正好自己也能趁机在药庐里休整几天,毁掉了管家这一粒至关重要棋子,无疑是往那人脸上狠狠的掌了一掴。房尉知道,接下来的路,会更难走。

桃夭出现在药庐门口的时候,天边的云,已经堆了起来。

“女鬼姐姐!”岚庭欢天喜地的跑向桃夭,一把接过她手中的食盒,“这都快下大暴雨了,你怎么来啦?”

“自然是来接房郎中去裴宅的。”桃夭看向岚庭的眼神里充满了怜爱,她家里本来也是有一个亲弟的,父母卖了她之后便送弟弟去邻城更好的一所学堂念书,却不曾想到,那年发了大洪水,她弟弟便再也没能回来。“你呀莫吃错了,盒子上有喜鹊的是给你的,有蝴蝶的是给杜叶的。”

“知道啦,知道啦。”岚庭忙不迭的点头,正准备还跟桃夭说些什么的时候,就听到房尉的步伐从走廊的另一头响了起来。于是他只好放弃扯淡去看房尉,本想晃晃手的,可刚一提起胳膊才发觉两手都拿了食盒。也罢,岚庭仍旧开心的晃起了他圆圆的头,那根常年跟在他脑后的马尾也随之荡了起来,“房尉哥哥!女鬼姐姐来接你啦!”

桃夭看着那多日不见的清瘦身影,首先是一愣,接着才规矩的朝他福身问安,“房郎中好,老爷派我请您去宅子里看扶苏少爷了。”

“扶苏少爷还好么?”房尉一如既往,眼眸深沉,话语淡然。

“特别好。变得肯吃东西也肯出门了,心情好的时候,还愿意跟旁的下人说说话。”本来因扶苏少爷的转变,桃夭这几日还是很开心的。可不知为何,一来到这药庐看到房尉时,她的愉悦瞬间就被沉甸甸的歉意给压垮了,“管家走了以后,老爷便一直在整顿宅子和布庄的大小事宜,所以才耽搁了来请您的日子。”

这段话说完后,桃夭便幡然醒悟了。她觉得歉疚,正是因为她是一个“裴宅人”,哪怕她只是一个丫头,但也不影响的。裴宅先前冤枉好人,现如今又要倚靠房郎中的医术,委实有些让人不耻。但经过这么一闹,大家应该会对房郎中更加敬重些吧——就像自己一般。想到这,桃夭便放心下来,她侧着身子让出半条过道,“请吧,房郎中。”

桃夭本以为裴宅大门口,除了那两个看门的小厮外,是没有别人的——因为平常在左侧方等贵客的人,都是杜管家。如今没了杜管家,那地方自然是该要空出来的。可是现在那里却站了一个婆子,她在候着房尉下马车的时候又看了一眼,原是大夫人房里的孙婆婆。

“孙婆婆?”桃夭未免好奇,虽说站在这不一定就是等房尉,但桃夭就是有这么一股子很倔的直觉,“您今日不用陪着大夫人去佛堂么?怎么到这来了?”

孙婆婆上了年纪,笑起来也给人和蔼之感,她冲着桃夭点了几下头,问道,“这就是房郎中吧,莫怪我老婆子不认得,我没见过。”

“正是在下。”房尉颔首,“您找我有什么事么?”

“有,有的。我们大夫人今日头风旧疾又犯了,正预备出门找郎中的时候,听小丫头们说今日房神医要进府,所以我便在这候着。”言罢,孙婆婆看向桃夭,一本正经的朝她问道,“我知道你请了房郎中来是要给二少爷看腿,但能不能让房郎中先给大夫人止止疼,再去瞧二少爷呢?大夫人今日实在是连床都没能起得来。”

“孙婆婆?”桃夭心里一惊,“您要是问我,就真是折煞我了,我不过是个传话跑腿的丫头罢了。一切还要看房郎中的意愿。”

“我们夫人向来是最讲道理的。说凡事要讲个先来后到。得先让二少爷房里的人同意了,再问房郎中是否愿意前去医治。”孙婆婆轻轻地叹了口气,“可惜啊,这么好的夫人,老爷他看不见啊……”

大夫人不受宠这件事,裴宅再没眼力见的人都能看出来。

暂且不论一年到头老爷根本不在大夫人园子里歇一晚,哪怕就是同桌吃饭时,也没见过老爷哪怕给大夫人夹一回菜。众多下人看在眼里,却只能暗暗的心疼大夫人。特别是在大少爷走了之后,众人便觉得大夫人更加可怜了——遭老爷轻视便也罢了,如今,连唯一的盼头都没了。哪怕大少爷,并非大夫人亲生。

房尉记得很清楚,六岁那年的夏日格外漫长,谷顺城远远没有水瑶镇来得凉快,他回到裴宅后的第二天,就被爹安排到了大夫人名下。从此,这辈子都无法生下孩子的大夫人有了一个儿子,同时,房尉也理所当然的成为了裴家的嫡长子,唯一的大少爷。

大夫人的园子位于裴宅的西南方,是特别幽静的一个角落。

孙婆婆停在一张雕花木门前,轻轻地扣了两声,报备道,“夫人,房郎中来了。”很快,她又将门推出了一条缝,混着木门发出的嘎吱声,孙婆婆满脸笑意朝着房尉,“郎中直接进去吧,夫人在最里头的房间。老婆子我下去给郎中倒点热茶来。”

房尉点头道谢,直到目送孙婆婆出了眼前这条走廊才转身。

这园子不一样了。从刚踏进来的那一刻,房尉就已经发觉。哪怕方才路过了同从前一样的假山竹林,哪怕不远处的鱼池里仍旧荡漾着波纹,哪怕眼前这张门被磕坏的地方和他记忆中的位置如出一辙,但房尉也知道,这里终究是,不一样了。

屋子里头很安静,大抵是因为大夫人的病不能见寒风,于是每个窗户都被牢牢的关了起来,这么一来,塞在房尉鼻间的香火味便更浓了,但他并不反感。

“大夫人。”房尉立于大夫人的床前,看着眼前那个被旧疾折磨得黛眉紧蹙的妇人,轻声道,“在下房尉,前来替您诊治。”

大夫人过了一会才把眼睛睁开,她今日还未上妆,嘴唇很白,甚至还带了些干瘪的老气,可尽管如此,大夫人还是努力的朝着房尉笑了一下,“到底是打扰郎中替扶苏……”话还没说完,她又抵着胸口咳嗽起来,好不容易撑着坐起的身子,现又滑下去了几分。

“不会,您的身子一样重要。”房尉只是静静地看着大夫人,他知道他现在没办法同往日一样,去伸手扶上一把。于是只好假借环顾屋子之势,来压抑住此刻内心的酸涩,“大夫人怎么也不遣个丫头在跟前伺候?”其实房尉也知道这后半句不该说的,但到底是没有忍住。

“不用伺候,冷清点我也安心。”大夫人好像并不介意房尉方才的话。疼痛已然抽走了她全身的力气,脑子里也只剩下白茫茫的一片。旁人问什么,她便答什么好了,“太热闹的话,总容易想到以前的日子。想来……也伤心。”

房尉知道,大夫人口中那个“以前的日子”指的是他还没有死的时候——不对,是指裴琛聿还没有死的日子。虽然自己从来不是活泼吵闹的孩子,但多一个人在身边住着,总归是不一样的。房尉怔了怔,他想,他大概也就知道了方才为何觉得这园子,与以前不同了。

“我听孙婆婆说您是患了头风。”房尉诊完大夫人的脉搏后,便打开了针灸盒,“头风虽不是大病,但向来缠人。特别是在这种乍暖还寒时候,吃药和膏帖都顶不得什么用。若您每日针灸,倒还是能抵个七八成。”

“老毛病了,治了许多年也不见好,便也罢了。”大夫人说话声音很轻,如同那些冰冷的银针旋入她头顶时的力度。慢慢地,疼痛便悄然散去。大夫人望着房尉,正欲说些道谢的话,但蓦然的又想起叫房尉前来,其实还有一事相求。

“房郎中。”疼痛没了,脑子里那片白茫茫的东西,自然也跟着褪了。大夫人犹豫了会,到底还是开了口,“上次管家的事,的确是我们裴宅失礼了。我在这给你好生道个歉,到底是让郎中受委屈了。谁也没有想到,管家竟干出那么不成体统的事情来。”

“无碍。”房尉顿了顿,他很明显的感受到大夫人接下来的话,才是重点。

“管家被衙门带走之后,老爷便亲自动手整顿上下。发现账目都不对,大笔大笔的银子都不知去了哪里,问那些跟着管家干活的孩子是怎么回事,可没有人开口,于是老爷一气之下就要将他们都撵走。”大夫人悠悠的叹了口气,眼里尽是疼惜,“那都是些可怜孩子啊,无父无母的,有个孩子跟我比较亲,偷偷跑过来跟我哭诉,说是……”

话说到关键处,大夫人却停了下来。其实她也不知将这件事说给房尉听究竟对不对,毕竟他是个外人,但是眼下除了这个外人,她竟觉得也找不出第二个合适的人了。

“说是他无意中见过原本的账簿,那些银子,都被管家和三夫人分掉了。可是他现在又找不到那个账簿,三妹妹在老爷心中的地位,是整个裴宅都晓得的,那孩子心思细,胆子也小,无凭无据的不敢跟老爷提,便跑来跟我说。”

房尉下意识地蹙起了眉头,三夫人,又是三夫人?

其实这件事也并不意外,毕竟是杜管家和三夫人两人一同掌管着裴宅的生意和钱财,账簿上的数字是每天都必须核对清楚的,就算老爷和旁人没有发觉,但三夫人也会知道。所以说若以管家一人之力做些不干净的手脚,是没办法瞒到现在的,唯一的可能性就是二人合谋,并且已合谋许久。

“那您的意思是?”房尉掀眸,认真的看着大夫人。

大夫人似乎有些不好意思,她现在常伴青灯古佛,已很久没有插手过裴家的大小事宜了,“这件事要是假的还好,可若是真的,那裴宅有朝一日被搬成了空架子又该如何是好?我昨日去找老爷谈及此事,想隐约的给老爷提个醒,可老爷不仅不信我这番话,还责我善妒。我人微言轻,手里头也没有那个账簿,所以……”

“为什么您选了我?”房尉已经明白大夫人的意思了,她要他去找那本账簿。

“老爷喜欢你,赏识你。老爷的眼光总不会错。所以除了郎中,我找不出别人了。”大夫人顿了顿,眼里已然泛起了泪光,“我儿早逝,扶苏现瘫痪在床,二妹妹也是个做不得主的人,忘忧是三妹妹的女儿,自是不必说。而我身边的人,除去小丫头就是几个老婆子,她们又如何能办得到这样的事?”大夫人别过头,背着房尉抹了一手眼泪,“我薛氏有罪,这辈子无法为裴家生个一儿半女,悉心照拂的孩子也离我而去,如今裴家香火凋零,我已无能为力,至少……我不能眼睁睁的看着裴家这百年基业,毁于一旦啊。”

“要做什么,您只管说。能做到的,在下一定全力以赴。”

房尉垂下眸子,一眼就看到了大夫人放在床边的鞋子,是象牙白的纯素缎面,她最偏好这种颜色和款式都简单的布料,以往就总这么穿。房尉觉得好看,但正式场面时,裴老爷难免总会出声责怪——至少该穿的华贵大气一些。但现在应该已经不怪了吧,房尉想,毕竟一个女人,先没了丈夫的半边天,又没了儿子的半边天,如今还要来操心这些本不该她操心的东西,这样的女人,穿成什么样子,应该都是被容许的——总之,这一刻,怎样都好,他只是不想看到大夫人抖动的肩膀。

大夫人虽然不是自己的生母,但这十二年来,她对于“母亲”这个角色,却是十分用心且尽力。房尉知足并感恩,同时,也无法拒绝她。

“这个。”大夫人已然过了最伤心的那一阵,哭声止了,但脸上的泪还没干透。她从枕头底下拿出一长串钥匙递给房尉,“房郎中先拿着。除了老爷和我们几个的寝房,裴宅所有地方的钥匙,差不多这里都齐了,上面都有刻好的小字,能看的清的。后日便是花朝节,以老爷对房郎中的喜爱,定是会相邀前来吃酒赏花的,届时……”

房尉应声接过那串钥匙,但等了许久,也没听见大夫人“届时”之后的话。他笑笑,他知道大夫人不擅长这些东西,便主动把话接了过来,“我自有打算。您放心。”

在看到扶苏之前,房尉一直以为,方才桃夭在药庐里说的话,只是为了安慰他而已。扶苏是他见过的最倔的人之一,怎么可能在短短半个月内,就转变得如此让人放心呢?这么一想,房尉的心,就更不安了。扶苏是不是知道了些什么?

但在见到扶苏的那瞬间,这些杂乱的想法都暂时被房尉摒弃了——其实还隔着很远的距离,房尉只是看到扶苏在树下晒太阳的身影而已,小小的一点,融于天地间。但哪怕就是这样,对房尉来说,也已足够。

“还以为自己眼花了。”扶苏的气色看起来比上回好多了,虽说脸颊依旧清瘦,但已经可以看出皮肤下隐隐蹿动着一股子极浅的粉。他仰起脸,朝已经走到他身边的房尉笑了笑,“刚听到脚步声,觉得像你,但又觉得应该不是你。没想到真的是你。”

房尉也跟着笑,伸手将落到扶苏衣襟上的叶瓣给拾走——他也不知为何,明明上次扶苏闭着眼自己都不敢做的动作,如今却变得这般自然。房尉想了一会,大抵是因为扶苏方才的笑吧,他已经很久没看到过这样的扶苏了,“我也以为坐在这晒太阳的少爷,是我的幻觉。”

扶苏的笑意不断加深,接着,他歪头问道,“那郎中现在觉得开心吗?”

“嗯?”扶苏向来是最能影响房尉的人,没有之一。所以尽管房尉仍对扶苏这突如其来的转变感到不解,但他已经尝过人世间太多的苦滋味了,在扶苏这样明晃晃的笑容面前,房尉只想暂时的,去拥有这片好风景,“少爷这话,怎么讲?”

“你看。”扶苏无意识的嘟着嘴,掰着手指头边数边说,“我现在既肯吃饭,又肯喝药,还愿意出门晒太阳。”

房尉随之点头,表面上仍是那股淡淡的笑意,但左胸膛那块地方,却早就被眼前这幅场景弄得酸涩且潮湿——或者称之为,小心翼翼的温柔。分别了这么久,房尉最怀念的,便是他这股甜而不腻的孩子气,“还愿意笑着跟我说说话。”

“什么?”扶苏一本正经的困惑道,“难道以往我跟郎中讲话时都不笑的么?”

“扶苏少爷知道我话里差别的,也知道我……”房尉的话还没说完,就被不远处传来的阵阵笑声给打断了,是孩童的声音,又脆又亮。咯咯的笑起来,近得像是在耳边。

北园这边的墙外是一块很空阔的地,平日里没有什么人去,但现在天气好一些了,便有些父母会带着孩子去那放风筝玩儿。果然,房尉刚一抬头,就看见半空中突然多出了好几只颜色鲜艳的纸鸢。

“这都快下大雨了,街坊们还陪着孩子胡闹。”桃夭端着热茶和点心走了过来,正巧踩上这阵笑声。房尉知道,桃夭方才那话,乍一听像是在埋怨大人的不懂事,实则却是有些羡慕的,“若是吵着了少爷和郎中,我便过去说一声。”

“桃夭。”扶苏怔怔的望着天空,眼神一直随着那几只纸鸢的浮沉而移动,“去把我的风筝也取出来,拿那只蓝色的极乐鸟。”

“什么?”桃夭一惊,险些连手中的茶盏都摔了出去,瓷器与桌子蓦然撞在一起的声音,像极了大雨倾城前的小惊雷。

接着,桃夭又提了口气,艰难的说道,“您突然要那只风筝,做什么?”

扶苏垂眸一笑,眼里有些什么东西快速的涌了上来,却又被他用力的,压了下去,“当然是放了它啊,风筝,不就是用来放的么。”

“可是扶苏少爷,那个风筝……”

“桃夭姑娘。”房尉出声劝解,“若是扶苏少爷想放,拿来便是了。我陪他放。”

“那暂且不说那风筝如何。”桃夭在这顿了顿,仿佛上面那句话,已经耗了她大半的力气,“可这是马上就要下雨的天气呀,如何放得风筝?”

“无碍。”房尉的眼神又落回到扶苏身上,却不知何时扶苏已闭上了双眼,“下雨前风大,风筝也好起飞。我陪着扶苏少爷,不会出事的。”

话已至此,任凭桃夭还揣着一百个不放心,也只得回房去拿那只极乐鸟了——那是大少爷生前给扶苏少爷扎的最后一个风筝,熬了一个整整的通宵,足足添了两回灯油,才给扎出来的。

桃夭刚走,扶苏便睁开了眼睛,甚至还促狭的朝着房尉笑了笑。

房尉对此并不意外,扶苏就是这样的孩子,漂亮又乖巧的外表下,却总是藏着一点儿淘气和一点儿野,但这些都无伤大雅,因为扶苏不仅好看,还聪明懂事,他知道点到即止是什么意思。但是往往,他也只会对身边亲近一些的人展现出他最本来的样子。看来这三年的悉心照料,扶苏虽然嘴上不说,但心里,已经把桃夭看成可信赖之人——这么一想,房尉望向桃夭背影的眼神里,便由衷的多了几分感谢。

“郎中见过极乐鸟么?”扶苏突然开口这么问道,可不等房尉回答,又自顾自的说了起来,“应该是没见过的。这种鸟尖嘴长尾,身着异色,是书里写的,说是有幸见了之后,一生都会安康长乐。”末了,扶苏轻轻地叹了口气,又道,“但大抵是唬人的吧。”

房尉将眼神收回,他以为扶苏此时的失落,是来源于对书上神话故事的不可及。

但其实不是的,扶苏只是又想起了那个人——那个给他扎风筝的人。那个人还说过的,要给扶苏做满一百个风筝,从雀鸟做到走兽,从蝴蝶做到花卉,等以后扶苏老到走不了路也说不出的话时候,只要拉拉线,那个人再远,都会回到他身边。

可是现在呢。扶苏有点委屈,他已经没法走路了,若要求非要那么严苛,不许自己说话的话,那他也可以效仿杜叶,但就算如此,又有什么用呢,那个人终究是回不来了。

算了,扶苏眨眨眼,又看着天上那几只风筝,连白纸黑字的书都可以唬人,活生生的人唬人,应是更容易的。他本来想将这些全盘告诉房郎中,但想起第一次见面时,自己就已经同他说过承诺和违背的话,再说恐怕就招厌了,便也作罢。

良久,他才听到一直沉默着的房尉开口,“少爷想去哪里放风筝?”

扶苏选了去城北。

车夫惊讶之余,房尉也有些摸不准扶苏的心思。

马上就要下雨了,扶苏放着裴宅边上的空地不去,为何非要执意选择较远的地方?城北虽然极为空阔,但入口处多有林木遮挡,马车一概无法入内,难道扶苏是要甩开车夫?可是甩开之后呢,扶苏又要做什么?且不论林木,城北的安全隐患也极大,四处都是悬崖峭壁,扶苏选在城北的用意,究竟是什么?他毫无缘由的积极转变和眼下的风筝之行,可否又有联系?这一切,房尉都不得而知。

房尉侧头,认真的看着扶苏根根分明的长睫和精致的侧脸,看到几乎出神。这一刻,他不得不承认,人有时候就是会愚钝一些,特别是在自己的软肋面前,你不敢去猜他,不敢去问他,甚至不敢去试探他,你生怕一不小心便会伤到他,同时,也殃及自己。

“少爷。”房尉将扶苏推到了树林和空地的交界处,“你在这里等我,待我将风筝放起来之后再将线头交给你,好么?”

扶苏乖巧的点头,可是却又伸出一根细细白白的手指指着头顶那片树枝,“可是它们会勾到我的风筝的。”接着,扶苏看向房尉的眼神里,便多了一丝殷切,“这个极乐鸟对我很珍贵的,你把我推到空地上,不可以么?”

“可以。”扶苏在房尉那里,从来就没有过什么不可以。但房尉自己清楚,他答应了扶苏是一回事,自己仍旧放心不下又是另外一回事,于是房尉蹲了下来,语气温柔却认真,“但是少爷你要答应我,不能乱动自己的轮椅好么?空地边缘很危险。”

“好。”扶苏听着房尉这样的语气,一下子便堵了嗓子,除了这个好字,竟再也说不出其他。他被房尉推着,离那一线空地边缘越来越近——其实房尉仍将扶苏推的离危险地带很远,但对于扶苏来说,这个距离,已经很满意了。这个距离,足以让他的计划成功。

扶苏坐在轮椅上,看着房尉一次又一次的将风筝抛起,然后拉线,然后奔跑,再然后,那只极乐鸟还没展开翅膀,就直直的摔回了地面——扶苏当然知道这种天气,是放不起风筝的。他只是想寻个理由出趟裴宅罢了。

有些话,有些事,放在那个宅子里,就变得不是那么应该了,或者说,是根本就变得说不出口,做不出手了,要更往严重了说,就是连这个念头,一想起,都是罪过。

扶苏看着极乐鸟又一次坠了下来,同时在心里也跟着叹了口气,他以前没有觉得裴宅这么待不下去的,哪怕就是自己被关在房里养病的那段时期,他也觉得明天有盼头。

“少爷。”房尉回来了,带着那只沾满了灰尘的蓝色极乐鸟,“实在是放不起来,雨前的风时大时小,再这么试下去,我怕风筝的线会断。”

扶苏倒不是很在意房尉究竟说了什么,他只是愣愣的看着扶苏袖口上的灰尘——他好像从见房尉的第一面起,房尉就永远是干净且从容的。同时他也知道,从第一见面起,房尉就对他很好,但直到桃夭回府后,跟他讲起枕头和染坊,以及管家栽赃陷害之事时,扶苏才深切的知道,原来房尉在背后,替他做了这么多,也承受了这么多。

可是为什么呢?那个可怕的念头和猜想已经越来越逼真了,可扶苏的最后一丝理智又在告诉他,这不可能。总之——扶苏深吸了一口气,他不知道房尉的身世来历,也不知道房尉为何对他这么好,但这些都不要紧,他只知道,他不可以再让无辜的人为他受累了,他已经害死过一个,他最亲的人了。

轰隆一声,大雨就是在这时候,落进了人间。

“扶苏少爷。”房尉撑起提前备好的伞,却整个倾斜于扶苏的头顶,“我们走吧?若是还想放,下次挑个好天气再来便是,我陪着你。”

“好。”扶苏点头,手却伸了出去,房尉立即懂了意思,将极乐鸟递了过去。

“扶苏少爷,这风筝上还有灰……”房尉话还没有说完,便被眼前的场景给惊到了——扶苏竟然蛮横的将风筝和线扯成了两半,一半是光秃秃的极乐鸟,一半是孤零零的转轴线,然后扶苏的表情悲壮得像是要去赴死一般,头一仰,手也跟着扬了起来,接着,极乐鸟就被狠狠的抛了出去,被风刮着跑了好远,好远。

“扶苏少爷?这风筝不是对你来说很珍贵的么?怎么……”

“房尉。”扶苏想,若是没记错的话,这是他第一次叫房尉的全名。豆大的雨水打在伞面上噼啪作响,而他的身子也跟着颤抖起来,但他依然仰着脸,口气冰冷,“你走吧,离开裴宅。再也不要来。”

“不走。”房尉虽然惊讶扶苏的话,但还是先选择回答他,“我有非留不可的理由。”

“我再问你一遍,你走是不走?”扶苏恍惚间觉得自己变成了一把被拉满了的弓,浑身上下都泛着一种类似撕裂的疼。

“我不能走。”房尉全身已经被雨水打湿,但这冰冷的感觉和模糊的视线,不足以阻挡他看向眼前的扶苏,但他看得太过认真了,导致他都有些弄不清楚,现在在他身体里横冲直撞的,究竟是怒气还是哀伤。他把伞往扶苏的方向再倾了些,一张口,却教人鼻酸,“我也……不想走。”

扶苏有些绝望的闭上了眼睛。他知道这一刻终于来了。他从来不是一张空空如也的弓,他被拉满,他有一支箭。只待房尉说出那个不字,便一触即发——但射向的人,不是房尉,而是他自己——因为他自己,就是那支箭。

扶苏在坠崖途中和他的轮椅分离了,风和雨悉数拍打在他的身上,他不觉得痛,他只觉得轻松和自在,他甚至好心情的猜想着是不是老天爷也在成全他——要不是下这么大的雨,他的轮椅根本比不过房尉的速度,而自己,也不会这么顺利的坠落下来。

在扶苏失去最后一丝意识前,他依稀看到一个熟悉的欣长身影从天而降,他不禁笑了笑,坠崖这么狼狈的事情,怎么会有人做的如此干净从容,且衣袂飘飘似仙人?

等等——扶苏费力的回想着,房尉跟着自己跳下来的瞬间,是不是叫了一声扶苏?

索性这个山崖并不是很高,房尉跌落在地,没有受什么大伤。他艰难的挪动了一下自己的身体——其实他在挪动之前,也不确定自己有没有受伤。

扶苏坠崖这件事发生得太快了,以至于房尉都还没有反应过来,便也跟着跳了下去。现如今身体在这,痛觉却像是被他遗落在了崖上。

房尉缓了一会儿,便立刻起身去找扶苏。途中他看到轮椅的残骸,也看到本是盖在扶苏腿上的那层薄褥子,很快,房尉就发现了躺在溪水边的扶苏。

“扶苏……”房尉轻轻的喊了一声,可扶苏却没有回答。他阖着双眼,唇线紧闭,头发和睫毛因被打湿而黏在了一起,冰凉的雨水不断的在他脸上流淌,接着又坠去了地面,应该又痒又难受吧,但扶苏只是静静的,像是睡着了。

雨越下越大,房尉也顾不得其他,抱着扶苏就敲开了最近一家农舍的大门。没有雨伞,没有轮椅,没有褥子,这些都是小事,但他现在必须找个地方给扶苏检查一下身子。

农夫倒也是个好心人,虽不认得房尉与扶苏,但还是让他们先进来躲躲雨。房尉从不平白受人恩惠,更何况他怀中的人还需要一桶热水和干净的衣物,说起来也算是有求于人。于是,便解了身上一块玉佩下来递给农夫,农夫本是百般推辞,但房尉执意如此,农夫便也半推半就的收下了。尔后,热水和衣物,很快的被送进了里房。

“房尉。”扶苏是在房尉替他宽衣时醒过来的,他睁着眼,直冲冲的看着床榻上方那几根简陋的房梁。他是故意不看房尉的。

“在。”房尉应了一声,手中的动作却没有停下,“我已经给少爷检查过了,没什么伤。少爷等会将就一下,用热水泡泡身子,再换上干燥衣物,便不会受风寒了。”

扶苏没有什么反应,既不说好,也没说不好。直到房尉把他轻轻放进木桶中时,他才抬起那双被热气氤氲得更显湿漉的眼睛望向房尉,“被陷害的滋味,好受吗。”

房尉没有作声,只似笑非笑的扫了眼扶苏的肩膀——纤细白嫩,有一小截没有被热水覆盖,而是坦然的暴露在空气中。他走过去,在那瑟缩着的肩膀处,搭了一块干净的帕子。接着,又递过去一碗热茶,“喝一口再暖暖,暖和了我就告诉你。”

扶苏嘴角似是挂了分冷笑,将眼神别开,自是没有去接房尉手里的那碗茶。

毫无悬念的,最终还是房尉先败下阵来——毕竟对峙扶苏,他就从来没想过要赢。

“不是很好受。”

“那坠崖的时候,疼吗。”

“说实话。”房尉下意识的动了动手腕,那里被扭到了,此时正隐隐作痛,“有点。”

“那你为什么不走?”扶苏又猛然看了过来,幅度大到甚至都带起了水里的纹路,而他的口气里,也多了几分硬邦邦的质问,“既然不好受,既然疼,为什么不走?桃夭把什么都告诉我了,枕头也好,染坊也罢,还有杜管家的陷害,我都知道了。事到如今你还不走,你不要命了?”

房尉心里突然一片了然——原来是因为这些事。因为这些事,扶苏才变得肯吃饭,肯吃药,肯出门晒太阳。因为这些事,扶苏才故意选了城北这快地,想将话说开,想好生道别,甚至是死别——原来扶苏是因为这些事。

这么一想,房尉看向扶苏的眼神,便变得更加温柔与深沉。他用力压着心里那阵不断抽动着的疼痛,故作轻松的问道,“原来扶苏少爷,是在担心我的安危?”

“第一次见面时,我便告诉过郎中。”扶苏的眼眶一点一点的红了起来,房尉愣愣的望着他,甚至产生了一种错觉——好似那层涌动在扶苏眼里的水光,并不是因为他伤心难过,而是因为他周遭的那些热水,无意中错进了他的身体,它们急于返航,可又找不到除开扶苏眼睛的第二条路。大概就是这样吧,房尉宁愿相信自己这个荒谬的错觉,也不愿看到扶苏真的,落下半滴泪来。

“我害死过一个人,一个对我很重要的人,所以我也不想继续苟活,更何况,拖着这么一副残败的躯体,本就是一种生不如死。可是房尉,你出现了,你对我好,你信誓旦旦的要将我治好,但如今你也因为我,遭受了一些你不该遭受的东西。我不想再继续连累旁人,所以你走吧,离开裴宅,去哪里都可以。裴宅里究竟藏了什么秘密,又是什么人要害我,要杀我,我都无所谓。生无可恋,死亦何苦。这些跟你房尉,都没有关系。”

二人沉默半晌。

最终房尉起身,绕到了扶苏身后,他将扶苏的头发从水中捞起,尽数握于手心,然后不紧不慢的从扶苏肩头拿下方才那块帕子,开始给扶苏擦头发。

房尉动作轻柔,一下子的功夫,毛巾就被浸湿了一大片。

扶苏愣了愣,提了一口气,非常用力的说道,“花朝节一定会有人再对你动手,你不要来。”

“扶苏。”房尉笑笑,他明显感觉到手下的人儿,因为这句称呼而身形一怔。接着,房尉将帕子丢去一旁,双手轻轻按压在了扶苏*的肩头上。“你相信我,这一回。”(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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