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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闻人师爷

已经是十一月份了。

岚庭练完功之后坐在树下休息,爷爷跟他说过的,冬日里最寒的时候就是从十一月份的中下旬开始。岚庭咂咂嘴掰着手指头算了下,看来是快了,难怪今早练功出了那么多汗摇落个那么多梅花,可一停下来,自己还是觉得凉飕飕。

“岚庭。”

房尉拿着毛笔杆敲了敲半开着的窗户,嗓音一如既往的低沉有力,“来吃早饭了。”

岚庭立马应了一声好,就开始撒着脚丫子往屋里跑。其实这会天还没有完全亮起来,可是房尉哥哥就已经醒了。从裴宅回来后,他就好像比平日里睡得更晚,也起得更早了。

不对劲。

其实,从裴宅回来的那天晚上,岚庭就已经察觉到了。

岚庭因为爷爷的关系,一直都有早睡的习惯。

但那晚也不知道怎么回事,也许是去了一个新鲜地方觉得好玩儿,又或许还沉浸在被那个其实是人的女鬼姐姐的后怕中,岚庭怎么着也没办法入睡,在床上滚了好几回后,还是决定起床去厨房里溜达一圈。就在岚庭一手酸黄瓜一手窝窝头吃得正心满意足的时候,他发现,房尉哥哥屋里的灯还亮着。

“房尉哥哥?”岚庭小心翼翼的站在屋门口,这里的门根本就没有关上。刚好一口穿堂风对着吹,将房尉的衣服和头发都吹得有些乱。但在岚庭的眼里,也还是好看的。

岚庭到现在还记得见到房尉的第一眼的场景,哪怕房尉那时正处于昏迷状态,岚庭也实在的感叹了一番房尉生得好看,跟书里画着的人似的,但后来嘛——算了,岚庭瘪瘪嘴,虽然现在也好看,但可惜了就对了。

“你怎么还不睡啊?”话一出口,岚庭就觉得自己嘴笨,因为光是看着房尉哥哥的背影,就知道他的心情似乎并不是很好。“你站在这多久了?”岚庭又往里面走了几步,站在房尉的身后时,他才反应过来,原来房尉哥哥还没有将今日出门的衣裳换下来。

算了,岚庭咬咬牙,将吃剩的黄瓜拍到了桌子上,决定拣正经的话说,“房尉哥哥,你今天去那里……见着你想见的那个人了么?”

闻言,房尉的眼前快速闪过了一些零碎的记忆,随即他转身,饶有兴趣的盯着一脸严肃的岚庭,“你怎么知道裴家,就是我要下山来找的那户人家?”

“这个嘛。”岚庭撅撅嘴,语气像是有点委屈的埋怨,“虽然你和爷爷都没有告诉我,但我就是知道嘛。你在裴家的样子,和你在山上,还有在药庐里的样子,是不一样的。”

“这样。”房尉笑了笑,顺手将开着的窗户轻轻带上,被风吹了太久,恍惚间他都以为自己的脸变成了外面的梅花树枝,结出了晶莹的冰渣滓,“你这么晚还不睡,怎么长个儿?”

“反正我再怎么长,也高不过你。”

“那可不一定。”房尉看着岚庭年轻而稚气的脸庞,忍不住伸手捏了捏他肉嘟嘟的脸颊,“你还小。再过几年脸会瘦下去,棱角会出来,个子也会蹿很多。”

“不要。“岚庭拒绝的斩钉截铁,“这么高我够用了。而且我习惯仰着头看你,突然要换个姿势,我会不习惯的。”

“那房尉哥哥。”岚庭感觉气氛稍微好了点,便扯了扯房尉的袖子,“我没进来之前你一直看着天上呢,你在想什么?”

“我以前答应过一个人,要实现他的愿望。所以我在想,怎么做才能实现那个愿望。”

“愿望。”岚庭有点困了,今天奔波的倦意后知后觉的涌进他年轻的身体,他便顺势将自己的下巴给搁在了桌子上,两只手随意的耷拉在一旁。他做了一个深呼吸,费力的抬起眼皮子看着房尉,“那个愿望很难吗?你这么厉害都还要想这么久。”

“不难。”房尉摇头,眼底隐隐的折射出一点让岚庭看不懂,也从来没看过的东西——后来,在岚庭眼见过那个人和房尉哥哥相处之后,他才知道,房尉哥哥当时眼底藏着的东西,叫做温柔。略微停顿了一会,房尉才接着道,“他给的,永远不难。”

谷顺城不大,城内的主干街道也就两三条,不过胜在热闹。

岚庭这是第一次进城来玩,不管是吆喝着的小摊小贩还是门面气派的茶馆酒楼,都让岚庭觉得无比新鲜。

“咦糖葫芦!”糖葫芦是岚庭最爱的零嘴之一,红通通的糖浆裹着酸甜的山楂,光一眼,就让岚庭眼巴巴的走不动了,“房尉哥哥,我想吃糖葫芦。”

卖糖葫芦的小贩是个聪明人,听到一点风吹草动便赶紧的抱着木桩子走了过来,他瞧得出来,那位被小少年郎拉着的公子,必定出身富贵人家,且出手阔卓,他笑嘻嘻的拿了两串糖葫芦在岚庭眼前晃悠,“来点不?今天刚摘的山楂,一点都不酸。”

“来一串。”房尉没有接过小贩递过来的糖葫芦,他长眸微动,淡淡的将整条街的店面都扫了一遍,“现在不要,等会来拿。”

“房尉哥哥。”岚庭不解,委屈的瘪瘪嘴,“我饿了。我想吃……”

“饿了,才得等会吃糖葫芦。”房尉微微弯腰,替岚庭指了指今天进城来的目的地——楚记茶馆,“那里。我听来看病的患者说,那里的麻油鸡丝面很好吃,先吃面,糖浆败胃口。”

来到楚记茶馆的目的,当然不是为了那一碗小有名气的鸡丝面。

谷顺城人都知道,比楚记鸡丝面更出名的,是茶馆的说书先生。先生姓张,是谷顺城里有名的长寿老人,年纪大了但口齿清楚,身体也还算硬朗,书说得绘声绘色,堪比大家,更了不起的地方在于他老人家对谷顺城内各家各院的了解,事无巨细一概全知,只要银子份量够足,就没有从他那买不到的消息。房尉到楚记,目的就在于此。

“啊真好吃!”岚庭欢欣鼓舞,每每遇到好吃的他总是这般高兴,岚庭咕咚咕咚连面汤喝干净后,意犹未尽的咂了咂嘴,“房尉哥哥,咱们接下来去哪里玩?”

房尉慢条斯理的将筷子放下,悠悠的看了一眼张老先生的说书台。时候尚早,那里空空如也,只有一本布满了灰尘的《长生殿》。

“都可以。”房尉拿起杯子,吹散了漂浮在最上面的茶叶,“不过我就不去了,你自己去玩。我在这里等着你。”

“为什么?”岚庭急了,“不是说好一块出来玩的么?你自己坐在这里万一有什么危险怎么办?”岚庭的眼珠子转了转,下定决心似的将凳子坐得更稳了,“那我也在这坐着,我绝对不可以把你一个人扔在这里的。”

“好。”房尉笑着点头,但很快话锋一转,“那你的糖葫芦怎么办?它还在刚刚那条小吃街上等着你去拿。”

一听到糖葫芦三个字,岚庭就下意识的吞了口口水,刚刚还无比坚决的心,瞬间就开始动摇,“那,那也不行,跟糖葫芦比起来,还是……”

“去吧。”房尉口气轻松,“我就坐在这,哪儿也不去,不会有危险的。”

“那你要给我保证。”岚庭皱着眉,仍旧不放心的样子。

“我保证。”房尉拿出钱袋,整个递给岚庭,“好吃好玩喜欢的,都可以买。”

岚庭走后没多久,茶馆外面就变得闹哄哄。

虽然楚记茶馆外人声鼎沸是常有的事,但房尉此刻明显的察觉出,外面出事了。因为不一样,此刻从街面上隐隐传来的声音里没有往日的悠闲安适,取而代之的,是惊疑,好奇,和看热闹时的幸灾乐祸。他的指腹摩挲着茶杯光滑的瓷面,慢悠悠的将它转动了半圈,停下来之后,房尉才掀眸望去,声源处有许多人,他们围在一起站成了半圆的形状,一块大大的梨木红牌挂在他们的头顶上,柳燕馆三个大字赫然显眼。

“嘿客官,您的茶好像凉了。”茶馆伙计停下了跑堂的步伐,将抹布往肩上随意一搭,“不要紧,我给您添点热水。”

“多谢。”房尉不动声色的将眼神收了回来。

“不客气,应该的。”伙计开开心心的将冷掉的茶水悉数倒掉,再换上刚烧开的热水,这个客人打一进门他就注意到了的,生的好看,况且他还点了一壶最贵的茶,自然不能怠慢。

“对了。”房尉顿了顿,看着依旧空无一人的说书台,漫不经心道,“张老先生呢?”

“张老先生?原来客官您是等着来听书的啊。可是不巧,张老先生昨个儿来我们茶馆告假,说是去外地看女儿,怕是十天半个月都不会来了。”

“那的确不巧。”十天半个月,的确太久了。房尉盯着那些过了两遍水之后完全舒展开的茶叶,他知道自己,等不起了。

“那客官您要是没什么事的话,我就先……”伙计的话被外面轰然变大的吵闹声硬生生的打断了,伙计皱着眉,不满的嘟囔道,“被掌柜的知道了又得骂晦气。”

伙计声音不算大,但房尉却听得清楚,他往外面望了一眼,发现柳燕馆门外,人越聚越多了。

“那里怎么了?”房尉其实也没有多大兴趣,但今天是等不到张老先生了,随便看点其他的戏打发下时间,也算一件消遣。

“也没太仔细瞧。”伙计笑笑,语气里塞满了市井的戏谑,“倒在青楼门口能有什么好事,还不就是吃了喝了玩了出不起银子呗。”接着,他像是要说一个什么不得了的秘密似的,刻意压低了声音往房尉耳边凑,“听说是被几个人一块丢出来的,现在是死是活都不知道……哎哟!痛!掌柜的您快别揪我辫子了!痛!”

“你啊你!”大腹便便的茶馆掌柜的恨铁不成钢的松了手,“能不能嘴上带个栓?这也是你能乱说的?被丢出来的那人可是穿着官家的衣服,你再这么说话当心回头给你抓进去!”

“是死是活都不知道?”房尉一出声,茶馆掌柜的才发现在被吓得连连摇头的伙计身后,还端坐着一位公子哥。

“还不就是小二乱说话。”掌柜的笑着,想快点把这话题给搪塞过去,“约莫是官爷喝多了酒,又不知怎么回事,被柳妈妈给扔了出来。现在就躺在门外呢。具体什么的,我们做小本生意的老百姓怎么会知道。”

“要是能有个懂医术的去看看就好了。”伙计揉着被扯痛的头皮,有点担心,“万一真死在那,掌柜的,你说会不会咱们这一条街都被封了?”

“小二你闭嘴!什么乌鸦嘴呢你……”掌柜的的话还没说完,就看到房尉已经起身往外走了,桌子上光秃秃的,半个子儿都没留下,“公子?您……这茶钱还没付吧?”

“嗯。”房尉头也不回,“我很快就回来。”

“那您现在做什么去?”伙计好奇的从后面探了一个头出来。

房尉笑了笑,“你们不是担心那位官爷么。张老先生不来说书,我无聊,去看看。”

倒也不是真的就无聊到满大街去给人看病的地步,房尉撩起茶馆的麻布帘,信步走了出去,他也说不准此时微妙的感觉,但他就是觉得,那个躺在人群中生死不明的官爷,需要自己去看一看。最重要的一点是——医者父母心,若是当初师傅径直从坟山上走过去,那么现在的自己,应该早就成了一把白骨。

“哟,醉的可厉害,一动不动的,不会喝死了吧?”

“别胡说,好歹还是个官爷,可是瞧着怎么瞧着这么面生啊?”

“真官爷还能付不起吃花酒的银子?柳妈妈喊人扔的时候可一点情面没留。”

房尉越走越近,众人的讨论声也越来越清晰。房尉虽身处其中,却并未理会这些猜测,他的眼神直直透过人群的缝隙落在一只手上——那位喝醉的官爷的手,很白,此刻无力的垂在阶梯上,指尖被尘土弄脏了一点。

“麻烦让让。”房尉开口道。

众人听话的让出一条过道,房尉走到最前面时,才闻到一股被酒味掩盖掉的血腥味。越是靠近,血腥味越浓。从医也好几年了,但房尉仍旧不喜这个味道。他眉头轻蹙,将那位昏迷不醒的官爷的脸扭过来一看,果然,淡色的唇边挂着几道鲜红的血迹。

“天啊!”站在房尉身后不远处的一个青年倒吸了口凉气,“血……是血!”

“怪不得一动不动的,这都多久了……诶年轻人你干嘛?”

房尉沉默,快速的替昏迷中的人检查了一下心脉,一切正常,血透红且无异味,看样子是饮酒过度,伤了脾胃,至于此时何为如此吵闹都不见醒,房尉想,应该只是酒量欠佳。

“什么也不干。”房尉回头看了眼身后表情不一的众人,“他没死,各位不用慌张。”

“你说没死就没死?”青年不服气道,“装着一副了不起的样子,别到时候连累我们这些在边上站着看的。”

“唉小伙子,话不要说的那么难听。”青年偏激的言语让一旁挎着菜篮子的老婆子有些看不过眼,她慢悠悠的叹了口气,对着房尉的背影劝道,“既然都见了血,人也不醒,年轻人你也别在边上给自己惹麻烦了。他的衣服鞋子都是官家制的,快走吧,最多给他喊个郎中,也算对得起这打个照面的情谊了。”

房尉置若罔闻,仍旧维持着刚刚的动作,没有做声,也没有起身。过了一小会,他才伸手将那位官爷杂乱的头发稍微理了理,有些发丝沾染了血迹,冷风一吹,便结成了小小的血块或者血疙瘩。

的确是生了一副极好的皮囊。房尉仔细的看着那位官爷,肤质如玉,眉眼如画,就算现在双唇黯淡,没什么血色,但镶在这样一张阴柔精致的脸上,倒也添了几分病态美。

的确好看,但也的确脸生。至少在离开之前,房尉没有在谷顺城内见过这位官爷,并且他身上的衣服质地上乘,看样子官职也不会太低。

“房尉哥哥!”岚庭怀揣着大包小包的零嘴,还隔着半条街的距离,就扯着嗓子喊开了,结果一到茶馆门口,只看到一壶凉透的普洱跟自己大眼瞪小眼,于是雀跃的心立马沉了大半,“咦?我的房尉哥哥呢?”

“岚庭。”房尉站起身,朝着不远处那个毛茸茸的脑袋喊了一声,“过来。”

“房尉哥哥?”岚庭困惑的转过身,在看到房尉时眼睛瞬间亮了起来,“房尉哥哥!你在那里干嘛呀?”

“来。”房尉言简意赅,“抱个人上楼。”

他不是抱不动此时醉成一瘫软泥的官爷,也不是嫌恶官爷身上的酒味和血腥味,只是他答应过那个人的,除了他,此生不再抱,也不再抱其他人。于是,房尉轻而易举的,就又想起了那个人的脸和味道了,还有他身体贴过来的温度,他拖着软软的童音,似是十分困倦,但还是执着的要说话,温热的气息像是夜晚河塘里的两尾鱼,整个世界不过那圆圆的几亩水地大小,幽暗静谧得可怕,唯独他的声音浮游在耳边,他说,那你一定要说到做到哦。

就在岚庭抱好人准备走的时候,一直被房尉忽视的青年更加不爽快了,他悄悄地伸出腿准备趁着人多绊倒岚庭,可没想到岚庭眼疾手快是个练家子,不仅没把人绊倒,反而自己还被岚庭狠狠踩了一脚,痛得他连连往后退了好几步。

“你要做什么?”岚庭皱着眉,瞪着那个痛到脸色苍白的青年人,“还好绊的是我,不是房尉哥哥,不然可不是踩你一脚这么简单了!”

“你们要把人抱到哪里去?”青年抹了一把头上的冷汗,“谁知道你们是不是坏人?万一弄死了官爷,我们在场的人都脱不了……”

“你胡说!”岚庭急得打断了青年的猜测,“房尉哥哥是要救人!他可是最好的郎中!”

“房尉……”老婆子眯着眼睛,仔细盯着已经走出人群的房尉,“难道就是那位梅林的房神医房尉?”

“哼。”岚庭昂着下巴,一丁点骄傲的小心思都藏不住,“当然,房尉哥哥就是那个房尉哥哥。”

“岚庭。”房尉若无其事的回过头,“走了。”

楚记茶馆是谷顺城最好的茶馆之一,为了不负盛名,二三楼的客房自然也是丝毫马虎不得,房尉拿过钱袋,放了一整锭银子在掌柜桌上,“要一间上房,打点热水来。等会我会写一张药方子,你们抓好后温火煎好送来。”

“诶,好,好。”掌柜的盯着那锭银子,眼睛都快直了,“一切按照您说的来,还有您喝了小半壶的普洱,也会重新添好热水给您几位送过去。”

“哦还有。”房尉斜睨了一眼岚庭怀里不省人事的官爷,“你们抓药的时候,药材铺的人肯定会顺手给你们丢几块冰糖,你们切记,一定要拿出来。”

“为什么啊房尉哥哥?”岚庭眨巴着眼睛,小声地问,“醒酒汤里不放冰糖多苦呀?”

“越苦越好。”房尉浅浅一笑,眼神里藏着的玩味稍纵即逝。

“热……好热,嗝。”闻人晚不耐烦的嘟囔了两声,手上湿热的感觉让他的神志暂时回来了一点,但睁眼这件事还是让他费了不少力,“这地方怎么有些眼生?”闻人晚将眼珠子转了转,最后定格在一只手上——纤长匀称,正拿着一块帕子给他擦手。

“手是大了点,但应该是个美人。”闻人晚心满意足的笑了笑,反手抓住了那块帕子,和拿着帕子的手,“美人儿,别擦了,来,继续跟……爷我喝喝酒,嗝,去满上。”

“没有酒。”房尉气定神闲的将手从闻人晚手里抽了出来,“若是你想喝,我给你倒杯普洱来。”

随着手帕落入木盆里激荡起来的细小水声,闻人晚也皱起了眉头,他半撑着自己的身子,醉眼迷蒙的去找寻刚刚开口说话的人。

头顶上传来的眩晕越来越强烈,闻人晚找了好一会,才找到一个坐在屏风外的人。他一笑,手抬到半空中,觉得没力气,又只能软趴趴的放下,嬉皮笑脸道,“别生气啊美人儿,坐那么远作甚?我又……又不吃了你。”

房尉将茶杯放下,又缓缓走了回去,还没张口说话,就被闻人晚伸手捞了一个衣角过去,“对,来本师爷这里……可是?”闻人晚有些困惑的皱了皱眉,“是换了一个姑娘么,怎么……嗝,长变了模样,跟个男人似的。”

“看样子。”眼前的人虽是腆着笑脸说一些酒言酒语,但该听进去的话,房尉一个字都没落,比如他刚刚的自称,“师爷,似乎还没有醉透。”

“嘿,不过笑起来还挺像回事的。”闻人晚又打了个酒嗝,摇了摇房尉的衣角,“再靠近点,来,给本师爷亲一个,快点。”

房尉将头微微低垂,眼睛里刚刚消散的玩味此时又悄无声息的涌了上来,他自己也说不上原因,他只是有一种直觉,他笃定眼前这人将会给自己的计划助上一臂之力。

只是现下这位官爷还醉醺醺的,那么,就先陪他玩玩,也不耽误什么事。

“好。”房尉就近坐在了闻人晚的床沿边上,不动声色的看着对面那人越靠越近,大概是人醒了过来,所以刚刚在柳燕馆门外还灰白着的脸庞,此时已后知后觉的飞上了两朵醉酒的酡红。

闻人晚闭着眼,长睫不停地颤动,他只觉得对面这美人儿身上的味道好闻极了,一点也不像其他姑娘身上的那么呛鼻,清淡别致,带了点讨喜的清苦味,让他格外的放松和舒缓,所以只想靠的更近一点儿,更近一点儿。

就在房尉和闻人晚的脸快要真的碰上时,端着醒酒汤的伙计推门而入,他呆呆的看着眼前的场景,一时间根本不知该作何反应。

“对……对不起。”直接端着汤药出去也不妥,继续往里走怕也是打扰了两位公子,进退两难之下,站在房间门口的伙计只好红着脸,语无伦次的道歉,“我,我马上,我送完醒酒汤马上就走。”

“烦人。”闻人晚不满的蹙眉,“吵了本师爷的好事。来,美人儿,咱们继续……”

“我让他进来送醒酒汤的。”房尉招了招手,示意伙计将汤药随意放。

“醒酒汤?什么玩意儿,我又没醉……”闻人晚似是有点委屈的瘪瘪嘴,还想继续往房尉身上蹭,而房尉也就是在这时候才闻到浓烈酒味下的果子香,原来——眼前这人,是被甜果子酒给灌醉了。

“那房郎中。”经过刚刚这么一闹,方圆几里都知道梅林的房神医到了此处,“醒酒汤我就放这了啊,听您的吩咐,没放冰糖。”

“好,多谢。”房尉满意的目送伙计出门,一回头就对上了闻人晚惊疑和恐慌的眼神。

“怎么了,师爷?”房尉饶有兴趣。

闻人晚深吸一口气,将房尉的衣角慢慢松开,他瞪着一双凤眼,像是彻底清醒过来了,小心翼翼的问道,“你是……男的?”

这句话问了出去,可对面的人只笑,却什么也不说,眼神里的悠然淡定让闻人晚觉得颜面扫地,他费力的吞了口唾沫,仔细的看了看对面人平坦的胸膛和凸出的喉结——结论已下,对面人是男是女,一目了然。

心中虽有一万个悔恨不已,但表面上必须强装镇定,闻人晚干巴巴的笑着,开始不着痕迹的往后面挪,“原来你,你还真是男的啊。”

房尉一眼便识穿了闻人晚的尴尬,故意将他的手腕攫在自己的手心里,似笑非笑道,“师爷躲什么?刚刚不是还对我很热情的么?”

“你别过来啊。”闻人晚哭丧着一张脸,喝多了酒身上没什么力气,怎么也挣不脱对面人的掌控,只好不断的重复,“我没有那种奇怪的癖好,我不好龙阳这口,你千万别对我……”

真是聒噪。

“很巧,在下也没有那种癖好。”房尉没什么表情的松开了喋喋不休的闻人晚,起身将醒酒汤放在了他的手边,“喝了。”

“不要。”闻人晚下意识的拒绝,他看了看那碗深色液体,直觉它一定很苦,“看样子就不好喝,我不喝。”

房尉也不劝,只坐在半开的窗户旁喝茶,除了那个人,他还没有哄劝过谁吃药进食。

普洱馨香满室,但热闹惯了的闻人晚一时不适应房间里的寂静,于是他赶在眩晕来之前,故意大声的咳嗽了两下,“那个穿白衣服的,你是谁啊?”

“要凉了。”房尉并不搭腔,仍旧望着窗外。

冬日的天,就算是蓝,也蓝得格外惨烈一点。

“什么?”闻人晚一时没有反应过来,直到汤药的苦味飘到他鼻尖他才想起还有醒酒汤这么一档子事,看来是逃不过了,“为什么我要信你?万一你在里面掺毒怎么办?”

“我没要你信我。”

“那你?”闻人晚不解,“那你把我带到这房里,还给我药喝,你想干什么?”

“顺手罢了。”房尉这时才将头扭过来,直直的眼神透过半遮半掩的屏风,都让闻人晚有一瞬间的心惊,“爱信不信。”

“你……“闻人晚出身名门,又是嫡孙,呼风唤雨惯了,何时受过这种不明不白的气?他端起汤药,跟房尉赌气似的一口全喝了,末了还将碗底翻给他看,“瞧见没?喝完了!本师爷不怕你!”

“没说你怕我。”房尉斜了眼过去看闻人晚,只觉得这人幼稚,接着他顺水推舟的就着闻人晚的后半句,佯装困惑的皱起了眉头,“不过,你自称师爷?”

“哼。”闻人晚被苦得舌尖发麻,但又不得不承认那醒酒汤的确有效,一入喉便清醒了几分——当然,也可能是苦醒的。

“怎么?”闻人晚吊儿郎当的理着自己的官袖,“听到师爷二字害怕了?”

房尉笑道,“不敢。”

“我闻人家族世代都是师爷,名气大得谁人不知谁人不晓?”接着闻人晚换了一种更得意的口气,直勾勾的看着悠闲在一旁的房尉,“特别是我闻人晚,五岁就能破案。”

“闻人家族……”房尉轻声重复道,“闻人家族,闻人晚。”

“这下该知道本师爷的厉害了吧?看你下次还敢不敢再给我喝这么苦的药!”

“嗯。”房尉的笑意随着闻人晚愈发幼稚的表现而不断加深,时候也不早了,房尉听着楼下岚庭嬉闹的声音,准备打道回府,“闻人是很特殊的姓。你的名字,也很特殊。”

“就这样?”闻人晚半张着嘴,愣在原地。这还是头次有人对闻人家族表现出这么大的不屑——或者是漠然。习惯了受人拥簇的他,一下子还不能接受眼前的落差。

“就这样。”房尉起身,径直走向房门,甚至路过闻人晚床边时都未曾驻足,“师爷好生歇息。茶水钱和房钱在下已经付了。下次可不要再醉倒在大街上。你的肠胃经不起你折腾。”

闻人晚依旧仰着头看房尉,他皱着眉狐疑道,“你到底有什么目的?”

“师爷多虑了。”房尉回头,似笑非笑,“在下只是偶然遇见,觉得你那副样子很蠢罢了。”

“你!”闻人晚恼羞成怒的指着房尉,想了半天也不知该骂他什么好,这小半月的种种不顺心之事,瞬间就全部累积到了胸口,“混蛋!这谷顺城就没一个地方让本师爷舒心的!”接着他暗暗咬牙,玩世不恭的眸子里隐隐的折射出几分认真的神采,“等本师爷破了裴家奇案,头一件事就快马加鞭的离开这个鬼地方!”

什么——裴家奇案?

房尉预备推门的手,就这么停滞在了空中。

此番专程进城的目的扑了空,却没想反而在这里,寻得了一丝线索?房尉蹙眉,将脚步折返回来,他仔细看着脸上还带着余愠的闻人晚,“师爷刚刚说的,是裴家奇案?”

“嗯。”闻人晚不情不愿的从鼻子里哼出了一个音节,眼前人蓦然转变的态度,让他不得不提防几分,“怎么,你也有兴趣?”

“自然。”房尉点头,没有一丝拐弯抹角的意思。他知道闻人晚是聪明人,在聪明人面前撒谎,从来只会适得其反。他已经等不起张老先生回来了,裴宅复诊时间又迫在眉睫,而自己手中的线索却还是那么几条,那人仍旧音讯全无——房尉压抑着内心的波动,重新坐到了闻人晚床边,“只要你说的裴家,是谷顺城首富裴家。那在下的确很有兴趣。”

闻人晚知道裴家这桩案子,是在他被降职下放到谷顺城的第二天。

县令及衙门内的各位当职的,都知道闻人晚的来头。所以尽管知道闻人晚是被上头降了权势打下来的,但也好吃好喝的伺候着,生怕怠慢了。而闻人晚早就被这种谄媚的伎俩给烦了心,索性在午饭过后躲进了衙门的卷宗库——那儿放的都是已办妥或者办不妥已经放弃的案子,所以极少有人去。闻人晚就是图这份清净。

闻人晚漫无目的的在卷宗库里走走停停,突然就被一份陈年卷宗给砸中了脑袋,大概是放在最上面积了许多灰,闻人晚还来不及感受到痛感就先被呛出了眼泪。待他缓过来之后,他才定睛到那本卷宗上,发黄的封面上赫然写着五个大字——裴家毒杀案。

永泰四十七年冬,腊月初九,裴家大少爷裴琛聿十八岁寿辰。当日,寿宴被人下毒,中毒者三人,裴家大少爷裴琛聿死亡,二少爷裴扶苏重伤,三小姐裴忘忧轻伤。

潜心调查三月余,但凶手未留下任何痕迹与证据,案子至今未破。归为奇案。

闻人晚顿时便来了兴致。破别人破不了的案子,那才叫有趣。

正好县令差了人过来寻他去吃酒,闻人晚一笑,索性将裴家这卷宗一同带了过去。酒过三巡,在几位大人都醉醺醺的时候,闻人晚直接将卷宗拍在了酒桌上,“给你们的头儿,也就是杭知府带个话。若我闻人晚破了裴家这起奇案,就让我,官复原职。”

“所以师爷是将仕途都压在这案子身上了?”房尉听完闻人晚的叙述后,简单明了的总结出了方才那句话。

闻人晚眼神有点躲闪,但终究还是干脆的点了点头,“反正我闻人晚五岁就能破案,这种程度的案子,对我来说,还不算什么。不过你呢?为什么对这个案子感兴趣?莫非……”闻人晚故意将眼睛眯成一条缝,“莫非你就是当年下毒的人?”

房尉一笑,并未被闻人晚的玩笑话吓到,“在下房尉。是名郎中。”

“房尉?”待房尉说出这番话时,闻人晚才后知后觉,好像自己一直不知道对面这人的名字和身份,“好像听到过。”

“裴宅裴老爷,现在是我的病人。”

“所以?”闻人晚还是没有理清其中关系。

“裴老爷恶疾缠身,久治不愈。源头在心。”房尉顿了顿,“我想了很久,不知道有什么事情能苦恼住谷顺首富。可方才听师爷一讲,当年毒杀案里,裴家大少爷不幸逝世,可凶手至今未找到。我约莫着,这就是裴老爷的症结所在。”

“裴家给你出了多少诊金?”闻人晚开门见山,在他的印象中,没有哪个郎中会尽职尽责到眼前这位郎中的地步——就为了一个心病源头,而要掺合进一起破不了的毒杀案?换句话来说就是,闻人晚不信房尉。

“我不缺钱。”房尉笑笑,往闻人晚的方向凑近了点。“只是我们祖师爷说了,医人有规矩,若决定医人,必要医好那个人。我只是按规矩办事。”

闻人晚生于官宦世家,却从小渴望步入武林,于是,听到祖师爷三字瞬间就被勾起了好奇心,“祖师爷?难不成你还是某个门派的弟子?”

“秘密。”房尉自然不可能将真实原因告诉闻人晚,只是没想到这信手拈来的理由,真的让眼前这人信服,“裴老爷身子亏空许久,大概需要长时间的休养。”

“这就意味着,你有很长的时间要出入裴家。”闻人晚很快的找到了房尉话里的重点。

“对。”房尉一笑,“不如我们做个交易。”

“师爷虽然是暗下重查这件案子,但毕竟是官家的人,有很多地方都能行便利。”房尉顿了顿,看闻人晚没有丝毫反感的神色,才接着往下说,“而我,虽然是一介布衣,但胜在能光明正大出入裴宅。其实师爷心里清楚的,当年那场毒杀案,在内,不在外,不是么?”

“你?”闻人晚一怔,他没想到对面这人的心思如此通透。三个受害人皆是裴家同辈的公子小姐,这就说明凶手的目的非常明确。自己当时还是研究了一会才理清的头绪,可房尉,只听自己大概的描述了卷宗上的文字就已得出这个结论——看来,跟他合作,的确可行。

“我助师爷官复原职� �师爷帮我完成门派的规矩。如何?”

“成交。”闻人晚在思忖的时候一直盯着房尉的眼睛——那里面写满了沉稳和可以被信任。最终,闻人晚下定决心点头。二人双手交握。

“天色不早,那我就先告辞了。”房尉起身,这次是真的打算回去了。

正巧岚庭满头大汗的跑进了房里,看那样子,应该是和底下院子里的伙计们玩得很尽兴。

“房尉哥哥。走不走呀?再不走等到药庐都要天黑了。”岚庭抹了一把汗,咕咚咕咚将凉透了的茶水全部倒进了肚。

“走。”房尉看向仍旧抱着被褥坐在床上的闻人晚,点头道,“那我们便先走了,师爷好生歇息。”

“那个……等等!”眼看着一高一低的两个身影就要踏出房门,闻人晚才喊了一嗓子,“那个,你是不是就是郊外那个梅花郎中?”

房尉点头,“出城门西南方向,梅花林,就是我的药庐。”

闻人晚一边记着一边点头,嘴上却不想认输,“说那么清楚干什么,谁还会去找你似的。”

“师爷来或不来,在下都会恭候。”房尉一点也不介意闻人晚的态度。从刚刚的相处中就能知道,闻人晚不过是一个行事嚣张幼稚的聪明公子哥罢了,本性是不坏的,“明日,就是去裴宅复诊之日。”

“那……”闻人晚一愣,虽然已经知道房尉的情况,并且也和他结成了暂时的同盟,但这一切发生的速度还是让闻人晚有些微醺——他想,可能是那碗醒酒汤还不够苦。不然他为什么明明从不打无准备之仗,却还是莫名的信任眼前的人?

“师爷放心。”房尉知道闻人晚可能还想再交代点什么。他那双细长的眸子,分明就是有话想讲,“今日之事不是儿戏。途中我能为师爷做到的,绝没有二话。”(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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