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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节 我的兵

一路走走停停,两人没说太多话。有时马镇山走不动了,通信员会停下来守着他,默默对望;有时通信员把枪扔到一旁,说什么也不肯走了,马镇山会捡起枪,放到怀里擦去雪和泥,又递回去。接着,两人又继续走。

马镇山原本就是个病人,若非求生的欲望一再透支体力,他不可能坚持得了这么久。可是他的身体终于被掏空了。通信员试着背他。七十多公斤的身体压在背上,一步也挪不动。

“算了,放弃吧。”马镇山说。

通信员没想到这话是团长说的。雪地没有别人,天空不会说话,大地不会说话,只有呼呼的风无休无止地抽打着马镇山愈发苍白的脸庞。受奇迹教育长大的通信员不明白,为何现实与文艺的差距竟会这么大。

战争本没有奇迹,所谓奇迹,只不过是生者用对死者的无上赞美来衬托自己何等坚强、何等伟大。照现在的情况看,他们二人恐怕很快就会成为下一个奇迹里除了荣誉一无所有的死亡对象。

马镇山哆嗦着手,将挂在背上的81式步枪拖到跟前,又扒拉一下弹袋,两个弹匣掉下来。

“这个你留着。你那个埋了吧——反正子弹没几发,路上省着点,别一激动就换连发——没用的。”

“我可没空帮你交党费!”同样虚弱的通信员努力喊出声来,“你的枪你自己扛——起来!起来,团长!”

马镇山笑了。

号称笑点最高的前新兵连长、现任团长兼政委马镇山同志,竟然被交党费的笑话给弄笑了。能笑,至少说明心没死,通信员松了一口气。

“要不多歇会?”通信员说。

“嗯,歇会儿........歇会儿.........”

马镇山碎碎念着,昏昏沉沉靠在粗壮但并不温暖的大树下。

没头没脑掠过头顶的炮弹从不知何处飞往不知何处,不甘寂寞的风儿上下左右不断翻腾,压过这片林子,挥走那片雪花......

通信员奋力挥动工兵铲。树枝根根掉落,拍得雪地沙沙作响。砍得身体再没一点力气时,他恍然想到参军前的自己。参军前的他,除了蹲在家里玩微信外没别的兴趣,连家里的水喝完了都懒得拿起电话叫人送。到底哪一个才是真实的自己?通信员上气不接下气地想。

一个影子无声无息接近。

之所以说影子,那是因为这人像个没生命的躯壳,没有生命的声息自然不会引起人类的警惕。但他确确实实是个人,因为他甚至在唱歌。他边走边唱,仿佛整片雪地、整片林子都是他的听众。那歌声与风声、林涛浑然一体,不是什么人都能听到。

他从死人一样摊在杂乱树叶堆里做白日梦的通信员旁走过,在马镇山跟前停下。

“马营长?”

“唔.........”

“马营长!马营长醒醒!”

马镇山霍地立起脑袋,睁圆那对失去血色后仍然狰狞的眼睛,死死盯着正前方。那人明明蹲在跟前,他视若无人。

“我是营长马镇山!听我命令,所有营救人员马上撤离,带上能带的人和武器离开这里!我是营长马镇山!离开失事飞机,随我后撤!”

“啪”地一声,那巴掌不轻不重地拍在马镇山脸上。

马镇山像受伤的野猪般窜起来,将那人狠狠地一头撞倒。两人撕打起来。准确地说,马镇山是在撕咬,而那人在拼命挣脱。惊醒的通信员抡起工兵铲,奔上来。

那刃口闪着幽光,寒气逼人......

ID团里习惯唤马镇山作营长的人,大多已死在宜兰平原或者3号机场,没死的都已编入荣誉营和补训教导队,但阿流显然是个例外。

阿流是马镇山亲手带出来的最后一拨新兵。几个月的战斗,足以使新兵变成老兵。这位老兵在3号机场保卫战中配合十一局行动处作战,表现突出,战后奉调进入十一局,成为重建后的十一局特侦大队的一份子。

他为什么会在这里?这话说来有点长。

“抡铲子前你就不能看看老子是谁?你妹!差点要了老子的命。”

“你......我不认识你。”

“新来的?”

“你才新来的,你全家都新来的!团长,他真是自己人吗?”

“原团直警卫连班长农流民.......”马镇山有气无力地强调,“我的兵。”

听到“我的兵”三个字,阿流脸上泛起幸福的红晕。

“原?”通信员仍双手紧握着工兵铲。

阿流埋头将树枝削成条,捆在一起,还铺上松软的叶子。他一边压了压,一边说:“不该问的别问,新来的。哥现在是总参某部一份子,虽说虎落平阳,栽在这鸟不拉屎的地方,可好汉还是一条。别傻不拉叽站着看,过来帮手!”

“老兵,你哼的啥?”

“血染的风采。”

“还真是.......呸呸!不吉利。”

“小时候老豆教的,老子喜欢。老子到阎王那儿也哼这个。不服气?”

“服气.......”

“也许我告别,将不再回来,你是否理解?你是否明白?”

“小、小点声儿,会召来敌人的。”

“不唱敌人就不来了?扯!唱歌要能招来敌人,希特勒早统一世界了。哥跟你讲啊,一个人的时候要是心里空得慌,那就多唱歌——这是常政委教的。你跟常政委不熟你不懂。咳咳!也许我倒下,将不再起来,如果是这样你不要悲哀.......”

“........”

“也许我长眠,再不能醒来,你是否相信我化作了山脉?你挑着担我牵着马,迎来日出送走晚霞,踏平坎坷成大道斗罢艰险又出发,又出发!”

“噗!”

几分钟后,万念俱灰的马镇山重新上路。

马镇山躺在再简单不过的雪撬上,听着地上规律有序的沙沙声响,听着阿流即便见到阎王也会哼叽不停的歌儿,沉沉入睡。

“他还活着,只是一时还醒不过来。”

“担白地说,师长已经成了植物人——这是你真正想告诉我的是吗,医生?”

充斥着酒精和青霉素气味的地下手术室里,主刀医师用沉默回应了肖杨质问的眼神。医生只是一种职业,就像军人一样,努力做好自己该做的就好,没必要做过多的解释。

“辛苦了。”肖杨颓然松开双手,转身回到他该呆的地方。

那地方站着几名军人,以ID团特务连副连长陈诚中尉为首,全副武装。角落里有一张折叠床,战司十一局驻花莲联络员陈天华少校抱着步枪,睡得很死。

“晚上轮到谁?”肖杨问。

陈诚揉了揉按在步枪上有些麻木的手腕,思量片刻回答道:“一排长,师直侦察三连最先找到师长那个。师部已同意将他划拨工作队指挥。”

“人不需要太多,能保证24小时都有人把门就行。保持联络。”

“‘非工作队指定人员不得入内’——这里每个人都知道的,肖副参谋长,您去忙师里的事吧。”

“什么?”

“是!团长。”

“嗯。”打心眼里不愿摘掉ID团团长帽子的肖杨点点头,压低音量道,“如果有突发情况,联络不上我,师军务科科长李正硕可以做主,他是工作队第一副队长这事得保密,记得用李雷的设备联络,不要直接去找;如果李正硕不方便,那就陈天华做主。记住,你现在的身份不是CB师ID团特务连副连长,而是‘林指’驻花莲工作队警卫组组长,出了事得到北京受审,神仙也救不了。”

“明白,来之前司令员就强调过了。”

“嫌我罗嗦?”

“.......没、没有。”

肖杨得偿所愿地笑了,他自以为很轻松,便朝另一条坑道走去。可是拐进那条坑道之后,心情还是沉重了下来。

罢了、罢了,他心里想。

师政治部副主任何长工一个人蹲在坑道入口抽烟,见肖杨走过来,只抬起头看了一眼,继续抽烟。他们约好了的,ID团的老团长和老政委约好一起看望ID团补训教导队的兄弟们。

补训教导队是ID团特有的单位,这个教导单位里没有一个新兵,只有ID团乃至整个第八战区最勇敢、最坚强的战士。3号机场保卫战中,他们坚定到了最后一刻.......

“师里的意思,是编入师直属队。”何长工掐灭烟头道。

“就不能.......”

“不能。”何长工回答得坚决,“中横前线战况极其恶劣,补训队回归ID团的条件还不成熟。”

“这五十多人都是通过审查后强烈要求重返前线的,总不能让他们啥也不干吧?”

“这里就是前线,师直属队也是作战队。”

“一会儿我该说些什么?说我扔下他们自己走掉,现在他们回来了,我却不肯接收他们?”

“肖杨,肖杨同志!放弃机场不是你的错,是战略需要——战略需要!”

“可我是他们的团长!我撤走的时候,他们还在坚守;我躺在后方医院里吹空调的时候,他们在战俘营里挨打、挨骂;我像英雄一样重返前线,他们却只能像做错了事一样低着脑袋,接受审查,等待分流。要不是常某人动用渠道关系上书军委一号,他们即便没病,也能给总政工作组那帮人折腾出病来!现在他们终于‘结业’了,终于摘掉帽子,堂堂正正地回到前线,却只能呆在师直属队给官老爷们开车、递鞋子!一会儿见到他们,你让我说什么?怎么说?”

“你闷着没人说你。我是老政委,我说!”

何长工嗖地起身,推开那扇门。门开的那瞬间,肖杨看到五十多双眼睛,一模一样。肖杨忽然打消了什么也不说的念头,因为那五十多双一模一样的眼睛正提醒着他:

那都是我的兵。(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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