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庭车常在J国的时候，站长是他，政委也是他，管他的人远在北京，对他只要结果、不要过程。我不一样。我每天做什么事、怎么做，都必须记录在案，就算半夜在宿舍里打个喷嚏，第二天也会有人代表组织来问，身体能不能扛得住，要不要看医生。”
“那么多年都这么扛过来？”
“至少没有生命危险。”朱茂看时小兰一眼。
时小兰低头沉默片刻，抬起无法掩饰的红了的眼，依旧沉默。
是你逼我出大招的。朱茂心里想。
秒针分针滴答滴答，敲打着时小兰始终不愿面对庭车常生死未卜那个事实的心房。然而此时空调吹出的风，就像吹过风平浪静的海面一样，旋即无踪可寻。
W字号专员还是W字号专员，但时小兰已不是当年的时小兰。时小兰非常清楚自己此行的目的：
混个脸熟。
虽然何丽没有对将朱茂发展成为“寡妇”双料间谍的提议明确表态，但未雨绸缪是每一个情报工作者都应当具备的基本素质，因此，时小兰无论如何都要抢在朱茂这条线完全断掉以前，与朱茂建立初步联系。
从只闻其名到混个脸熟，在市场营销里这叫“陌拜”，是一门非常有讲究的学问。
市场营销如此，上流社交如此，情报工作更是如此。
正是靠着这些看似平常的学问，时小兰把披着商业帝国外衣的W字号经营得滴水不漏，庭车常把“寡妇”从一个普通而松散的外围组织，发展成为组织严密、令人生畏的国际情报贩子集团。
正如何丽所言，朱茂确是有胆识、有智慧之人。若非如此，朱茂不会在身份极有可能已经曝光的情况下，仍然选择了留守岗位，并怛然面对一个不善来者。
“寡妇”要的正是这号人，这号人要的也正是“寡妇”。
时小兰深信，与依靠外部微薄经费支持的“月面兔”相比，以时氏财团为强力后盾的“寡妇”更能支撑起这号人的追求、这号人的野望。
“您很会后发制人，上校。”时小兰掏出手绢，擦了擦并未流泪的眼睛，“其实我不是天生就爱贪嘴。”
朱茂忍俊不住笑了。
若非同为林指核心成员，朱茂无论如何都不会相信，眼前这位可爱的小姑娘竟会是W字号部门专员、“寡妇”组织托管人，是那么多阴谋家和野心家的头头。
天花板抖了一下。
等朱茂反应过来的时候，墙上的红灯也亮了。
拉下窗帘，看到玻璃另一片一张张茫然抬头的脸。朱茂拿起指挥长室里的电话，电话另一边回答：
“天台遭到不明型号敌机攻击。三楼总控室已经启动加强门。”
又抖了一下。这次不光是天花板，连地上的椅子也因为移位而吱吱作响。
时小兰扶着墙壁，稳了稳。
朱茂操起另一只电话，朝开始有人站起来的玻璃另一边怒吼道：“一切照常，坚守岗位！乱走、乱动者按擅离岗位处置！”
“你不用出去看看吗？”时小兰问。
“灯没灭，电没断，没什么好看。这里按总装航天城标准特别加固过的，只要三楼的总控室没事，敌人就算把阿帕奇开来也没辙。”
“听说，你前妻是总装航天城的。”
“......”
“协议离婚？”
“您挺八卦的，首长。”
“这鬼地方一没Wifi，二没杂志，你倒是找个不八卦的话题。”时小兰低头修指甲。
朱茂故意问道：“您要等的是什么客户？”
“打入王建川298旅的间谍，代号德玛西亚。”
“.......”
朱茂没料到时小兰真敢回答。
“这事您一定没跟第三个人提过。”
时小兰吹了吹指甲，答道：“如果他出事，你立马进监狱。”
朱茂笑了笑，点点放置在方桌中心部位的录音头——这东西是几乎所有保密设施的标准设备。
时小兰优雅地弯下腰。
当那根不知何时拔掉的线头扔到桌上时，朱茂的脸色白了。
唤作小白的狗，趴在那个兵身上。
看到郑飞走近时，那狗吼一声，直起前肢，恶狠狠露出獠牙。
地上有很多尸体，包括燃烧的装甲车旁未能得救的机枪手。
“是A国人。”KD师一名下士说。
“小白？”郑飞叫那狗。
那狗趴回那个兵身上，脸帖着脸，谁也不理。
“奉命撤退的时候，小白咬住伤员的武装带不放，小黄停下来拉，怎么拉也拉不走.......装甲车怕撞到我们，没躲开*......”
那狗呜咽着，像犯了错的孩子。
“小白没错。是我......我.....没带好。”
“报告！大楼天台遭到不明型号敌机攻击。刘副参谋长命令我们撤回路口，就地待命。”
“知道了。小白？来，过来。卫生员！”
“汪汪！汪！”
那狗从那个兵身上下来，允许卫生员抱起那个兵。但它并没有听从郑飞的召唤，而是拖起那个兵的枪，追随那个兵的血而去。血一路滴到装甲救护车前。那个兵被抬上车，那狗拖着枪，也爬了上去。
卫生兵下车牵起绳子，想把它拉下来。
那狗咬住那个兵的担架，死死咬住，咬出了血，不松口。
下士跑过去，搂着那狗，不知说了些什么。那狗呜咽着，把脑袋伸进已经盖上白布的担架里。
车远远离去，那狗远远望着，忽然间，跑起来。
“小白！这是命令！”下士喊。
那狗停下来，远远望着，忽然又跑起来。
“上等兵小白，我命令你回到队列中！”
那狗停下来，远远望着。
从交火现场撤回路口的军人，陆陆续续，从那狗的身旁走过。郑飞是最后一个。
少校想从下士手中拿过重新套好的狗绳，下士摇摇头。
少校只好作罢。
台北军事管制委员会“三反四防”指挥中心。
“我17岁入伍，20岁带一个班跟几十名暴徒硬扛，25岁徒步塔克拉玛干六天五夜追逃犯，33岁在伊犁身中四刀，41岁旧伤发作，昏倒在石河子大学礼堂，44岁升正师，乌市大街小巷转得比出租车还熟。现在我54，今晚这事，我看不懂。”
柯亮一声感叹，婉绝了王达明递来的烟，一眼瞥过去，诧异道：
“什么时候染上这坏毛病的？”
“当年在防大，老哥您又不是没见过。”
“那是你挨小李教官训了，面子上过不去，找点掩饰。”
“咳......话说，老哥。”王达明矜持地吸了一口烟，挥挥手，将飘到武警驻台北最高指挥员柯亮武警少将脸上的烟雾赶到一边，“岛上四万七千武警，除了老哥您，没第二个人知道101大楼上摆着什么单位。安全方面，我对KD师刘副参谋长、台北总队小郑都有信心，但保密方面......不是我不相信您，老哥，您得亲手把好关我才放心。”
“是啊、是啊，101部门摆那都几个月了，你今天才给我透底。王副参谋长，真是够给四万七千武警面子了。”
王达明讪讪道：“西街老字号羊肉米线，我做东。”
“这还差不多。”
柯亮惮了惮不依不饶窜到武警将星上的烟灰，拿起摇控器，关掉空调。双手合十道：
“现在的情况.......中横那边刚刚散场，新竹和福建两地的地勤压力很大，八司空军主力一时半会还到不了台北。我可是听说，已经有两架‘隐形黑鹰’出没在101附近了。你什么打算？”
王达明回答：“只要不是AC-130空中炮艇机，101暂时还扛得住。”
“你倒是沉得住气。”柯亮往沙发里靠了靠，看着墙上的屏幕说道：“跟你说实话，我能放在101方向的机动兵力只有两个中队，一百七十来号人。”
“这么少？”王达明不禁一怔。
“发电站、广电大楼、市政府，还有多如牛毛的平民密集区，你说我手上能匀出多少机动兵力给你？”
“那宁可先不动用。”王达明说，“和您一样，我现在也不知道敌人到底想干嘛。101部门很重要，但还没重要到让敌人不惜出动太平洋空军预备队的地步。苏澳港之敌军虽有进逼台北的迹象，但总参一部、八司一部一致认为，刚刚经过中横空战消耗的太平洋空军，在暂时三天时间内，根本无法为苏澳敌军的地面进攻提供有效支援。我个人判断，除了零散的制空战机以外，出没在台北周边空域的敌机，多半为160特种航空团所属，也就是说，这是JSOC（联合特种作战司令部）的单方面行动。声东击西的勾当，A国人干得也不是一次两次了。”
“虚中有实，实中有虚。没准JSOC还真想端掉你的101。”
“当然也不能排除这种可能。”王达明点点头。
桌上的来电指示灯“登”地亮起。王达明拿起电话。
“储教授失踪了。”“林指”办公室副主任兼政保组长何丽少将在电话另一头说。
“什么时候的事？”
“刚发现。但从现场传回的勘查报告看，应该是昨晚10点多医院爆炸案发生时从他的办公室里失踪的，很有可能被绑架。”
王达明看了看表，现在是凌晨3点。
“奇怪的是，保险箱没动过。”何丽继续说，“里面有没填完的战区首长健康报告，这些都是机密文件，按规定，填完后得立即上交，不得私自存档。”
“军务部门没给他安排警卫？”
“安排是安排了，但不是24小时帖身，因为医院的安保级别本来也不低。”
“昨晚王政委好像做过手术？”
“参与手术的人员和存放在院方的资料，均已妥善安排。”
“好。后续的事情，我来安排。你忙你的。”
放下电话，王达明想了想，拨通刚刚由战司情报部长转任军务部长的柯小良大校。
“喂，小柯吗？”
王达明这么说时，朝身旁的柯亮少将投去“小人得志”的目光。
柯小良大校与柯亮少将同姓，且名字读音相近，但这纯属巧合，二人之间并不存在任何亲属关系。
“请王副参谋长放心，我拿脑袋保证战区首长的安全。”
“我是说储教授失踪的事。”
“储教.......什么？储教授失踪！”
“你先跟医院那边的警卫部队了解下详细情况，然后挑几个妥当的人，具体负责搜寻。‘红蜘蛛’留守队、司直‘枪骑’、十一局‘蝎子’，随你挑。你干情报那么多年，知道该从哪入手吧？”
“明白。”
挂掉电话，王达明叫来秘书。
“通知‘红蜘蛛’胡安、‘枪骑’牛欢、‘蝎子’韦良，军务部柯小良随时要用他们的人，请予以配合。”
“‘蝎子’大队韦良目前不在岗。”
“对对，”王达明敲了敲额头，“那就找十一局朱副......唉！我这破记性。”
“新任常务副局长邬思维。”秘书提醒道。
“对。去办吧。”
王达明心烦意乱地拿起烟盒，抖了抖。
柯亮夺过王达明刚抖出来的烟，“嗖”一下，准确地掷入垃圾篓。双手抱胸道：“再这么抽下去，就真上瘾了。”
“以前他每次回来，都会跟我要烟、要火，”王达明把玩着手中的打火机，像是在自言自语，“这烟、这火，其实是给他备的.......”
柯亮没问“他”是谁。
虽然两人都是战区副参谋长，但分工不同。不在自己管辖范围内的事情，偶尔问问是关心，关心太多那就是越权了。
良久，柯亮端起茶碗喝了一口，轻轻放下，“怎么，你打算一直呆在这，陪我到天亮？”
“一时没头绪，我能上哪？”
“呵，”柯亮笑道，“你们这些技术出身的，就太过于迷信数据，宁可整天对着屏幕盘算，也不肯到现场转转。”
“一语惊醒梦中人。”
王达明一拍大腿，从沙发里站起来，转身便走。
“喂喂，西街老字号羊肉米线！”
“早关门啦，明天吧。”
当第十七碗热气腾腾的羊肉米线递出野战餐车窗外的时候，“刺鲨”大队炊事班班长忽然发现，第十八双手并没有伸过来。
“七碗回锅温着，等他们回来。”炊事班长习惯性吩咐手下。
餐车窗外的黑夜，比往常任何一个时候都平静。
“哎，怎么都不吃呀？”
“别愣着。吃！都吃！”专职副大队长郑飞命令道。
郑飞把脸往碗里一凑，吃起来。或许是因为他带了头，默默不语的队员们才陆陆续续动起筷子。
听着车外“吱溜”、“吱溜”的声音，炊事班长满意地扬起了嘴角。但渐渐地，他隐约听到一些不和谐的音律。
“附近有群众？”炊事班长问。
正将米线倒回锅里的兵，停下动作，想了想，“没有吧？现在是宵禁时间。”
炊事班长掏了掏耳朵，嘀咕道：“最近老梦见人哭。”
“班长，幻听也是病，得治。”
“尼奏凯！”
窗外传来刷刷起立声。
虽然没人喊“立正”，但入伍十二年的炊事班长飞快操起搁在菜刀架边的头盔，往脑袋一套，原地立正。
“哟，这香味，跟西街那家有的一拼嘛。”
出现在窗外微微光亮中的面孔，炊事班长再熟悉不过。
“老首长好！”
“我点头把你调到‘刺鲨’大队，不委屈吧？”
“其实挺委屈的，老首长。”炊事班长诉苦道，“这帮浑球的饭量，可比‘蝎子’那群小子大多了。要不是总队首长特别批示，后勤部都不肯给我加粮。”
“可不许浪费啊。”
“是！”
“郑队长？”
“到。”
“来，给我说说‘损失装甲车一台，牺牲七人’是个什么情况。那位小同志，麻烦你给我盛一碗。”
“咣当”一声，滚烫的勺子砸到冰冷的车舱底板上。
“笨......笨手笨脚。”炊事班长嗫嚅着转过身，推开手下，捡起勺子。掀起锅盖的刹那，他再也没止住奔涌而出的泪水。
黑暗中不时响起枪声，时近时远。
王达明味同嚼蜡吃着林兰上将亲口赞过的炊事班长做出的米线，静静地听郑飞描述那些本不该由一名将军过问的战术细节：采用简单易学而且高效的“三三”制进攻队形的KD师九人加一狗编组，如何被敌军简单而粗暴的优势火力各个击破；武装到牙齿的七人装甲车班，如何被敌军轻便而精准的AT-4火箭筒一发歼灭；数量惊人的敌军如何在短短五分钟内，从最宽处不到四米的狭小巷道、犬牙交错的建筑废墟中，从无人机热成像仪和声波探测仪的视野中消失得无影无踪；型号不明的敌机如何突破外围防空*火力网，从容不迫地轰击大楼天台，尔后，又如何在双25MM高炮改回手动瞄准模式之前全身而退，以及等等。
最后，郑飞谨慎地下结论：“不是抵抗组织，十有八九......是特种部队。”
“不是‘十有八九’，而是肯定。”王达明扒了扒碗里屈指可数的肉片，“我从事情报分析多年，现在又管着‘红蜘蛛’几百号精英，我可以明确地告诉你，你撞上的是陆战队特战团。”
郑飞微微一怔。少将的判断太过于具体，具体得让人难以理解。
“为什么不是陆军‘三角洲’、不是海军‘海豹’，非得是陆战队特战团不可——看完这个，你就懂了。”
王达明腾出手来，在平板电脑上点开一个3D模拟场景。
“这是总参二部动用深圳云计算中心（编注：国家级超算中心）资源，模拟出来的分队攻防演练场景。是不是很眼熟，很像你刚才描绘的那一幕？源数据从哪来我不会告诉你，你只需要知道，你刚才所面对的是陆战队特战团——百分百特种部队。”
“从套路上看.......的确跟‘三角洲’有明显区别。”
“‘三角洲’台北分遣队是你带人剿的，别说你了，就连我，要不是今晚出这么多事，我也不会相信台北敌特能留这么狠的后手。是我大意了。”
“而且他们人数不少，”郑飞心有余悸道，“如果他们非要硬扛，我和刘副参谋长的兵力加到一块，守住阵地是没问题，就怕漏网之鱼......”
“在吃掉你之前，他们不会靠近大楼。给你透个底吧，外围有至少四个武警中队和三到五架直升机专门盯着这边，”王达明将柯亮承诺的增援兵力夸大了不只一倍，仰面抬碗，喝了几口，“楼上的警卫力量自成体系，你不必顾虑太多。”
“害您亲自跑一趟。”
“吃吧，凉了。”
王达明把不知何时舔得一干二净的碗，递给炊事班长。抹了抹嘴，深感满意地背起双手，从十六名默默在听的“刺鲨”队员跟前走过。
“都愣着干嘛？”郑飞把脸一拉，命令道：“吃！都吃！吃完好干活。”
炊事班长在车内喊：“不够的来加！”
“吱溜”、“吱溜”，此起彼伏。
回到武警KD师副参谋长坐阵的指挥车，王达明首先做五件事：
接通战区空军司令部作战值班室，了解台北周边最新空情。
接通战区第一副参谋长童中耐少将，“能否从警备区机步三团抽两个连......最多一个连？好吧，齐装满员就行。”
接通战区第三副参谋长柯亮武警少将，“看在警备区匀出两台破车的份上，‘刺鲨’预备队还给你。”
接通十一局常务副局长邬思维大校，“‘蝎子’全员出动，由你亲自带领，经林指专用通道秘密开进101大楼附二层待命。没我命令，禁止与外部通信。”
接通101部门指挥长室，严令朱茂“一切工作照常”，顺带慰问W字号专员“刚下飞机要多休息”。
尔后，少将亲手断掉临时架通的保密专线，扫一眼侍立于旁的KD师副参谋长，以及太空行走般自顾不瑕的参谋人员，“刚才听到的，烂到肚子里。”
拍拍屁股，下车走人。（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