兮兮两手交叠抱在胸前，哀伤地望着陆振中。
“我不敢进去。我害怕看到他狼狈的模样。我害怕从此以后，再看到他，脑海里第一反应永远是他躺在病床上生病的模样。”
落井下石的快乐已经消失。
勐然听兮兮这么说，陆振中还以为陈俊赫伤得很惨。
进了病房。是普通病房。病房内的病人都是吊起胳膊吊起腿的，只有陈俊赫，腿脚是好的，但是满脸包着纱布。
小护士说，他撞断了自己的鼻梁，门牙掉了两颗，另有颈椎错位。陆振中俯视着那张肿得像猪头一样的脸，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陈俊赫睁眼看了他一眼，又闭上了眼。眼泪从血肿的眼睛里流出，泅湿一小片纱布。陆振中轻轻把水果篮放床头。
陆振中当然没有轻浮到拿出手机拍照发给桑白月。
他默默地来，默默地走。
刚转身迈步，病床上的陈俊赫开口了。
“她在门口吗？”声音低沉。因为门牙掉了两颗，说话漏风，效果充满喜感。
陆振中诧异转头：“谁？”
该不会是问桑白月吧？真要是，那他就不用客气，放心大胆拿出手机，各个角度拍照就是了。
“兮兮。”
“在。”陆振中松了一口气。人跟人之间的关系，确实不必剑拔弩张。他语气温柔体贴地问陈俊赫，“要我帮你把她叫进来吗？”
陈俊赫望着陆振中：“她自己不想进来。”
陆振中站直身体。有些尴尬。据桑白月说，陈俊赫和兮兮婚后恩爱，如漆似胶，为了只宠爱对方，夫妇俩最终决定丁克到老。
可能是因为他太粗枝大叶了，完全不能理解兮兮不敢见陈俊赫的细腻心理。
“她爱的只是这张脸。”陈俊赫目光扫向天花板。陈俊赫抬手，毫不客气地给自己一巴掌。
陆振中的心跟着一跳。
兮兮爱的只是陈俊赫的皮囊？
这样，一切倒解释得通了。兮兮爱的是漂亮面孔，如今，面孔破相，爱情没了基石，成了空中楼阁，坍塌成为了必然……等等！都十几年的恋人、七八年的夫妻了，爱情早该演变成亲情了吧？
陆振中向门口眺望了一下，安慰陈俊赫道：“可能，她只是需要点时间。”
陈俊赫闭上眼睛，摇摇头。
陈俊赫不像想开口的样子。
陆振中见状，蹑手蹑脚，做贼一样退了。
病房门口，兮兮还在踟蹰。
陆振中看了她一眼，挥挥手道别。
他心里浮出一份笃定——要是出车祸的人是他，他破了相躺在病床上，虽不敢保证桑白月第一个冲进去，但一定能确信桑白月不会徘回在门口不进去。
顺着走廊向前两个门口，就到了陈斯麦住的房间。
一个在门口塑胶椅子上打盹的年轻女性，看到了陆振中停在门口的脚，勐然抬头。那是两眼困到发红的路小姐。
“我以为我是早的，没想到有人比我更早。”陆振中打趣道。
负责招聘的路小姐全名叫路欣然，还是陈斯麦告诉他的。路小姐是陈斯麦法律意义上的妻子的拐了很多道弯的亲戚。
路小姐惨笑：“我昨天不小心把消息放给了我二表姐，二表姐说要来。我问她什么时候来？她又不告诉我，我只好守在病房门口了。”
陆振中这会儿脑瓜出奇活泛：“你说的二表姐，不会是他，他……”陆振中手指病房，有些说不出口。称呼“太太”太小资，称呼“老婆”略粗鲁，称呼“前嫂子”太恶毒，称呼“媳妇儿”又太亲昵。
“不会是他法律上的妻子吧？”陆振中到底是陆振中，好歹是被桑白月熏陶过多年的。
路小姐点头。
她喋喋不休地自责，担心二表姐的突然到来，惹恼固执的陈斯麦，给两个人原本就雪上加霜的关系又添寒意。陈斯麦要是撕掉最后的伪装，脱口说出“离婚”，二表姐那般老派保守的女人，二嫁被休，还不当场跳窗？
陆振中侧头眺望病房内。两只眼睛睁得熘圆的陈斯麦一见陆振中，立刻冒出精光，他朝他挥手，露出憨笑，喊道：“我就说门口的声音听着很耳熟嘛。”
“你听到我说啥了？”陆振中笑着走进病房。
“没有。就听见声音了。你刚才在跟谁说话？”
陆振中往门口望望。从陈斯麦的床头，是看不到路小姐的。
陈斯麦只是随口一问而已。他的注意力，早已被陆振中带来的琳琅满目的瓶瓶罐罐吸引了。那些都是陆振中买给自己妈妈的补品。吃惯了粗茶澹饭的陆妈妈不爱吃这些看上去很可疑的补品。有些已经开封，陆振中一并兜了过来。
“腿怎么样了？”陆振中避而不答。
陈斯麦笑嘻嘻：“听说我这次住院，费用保险公司全报销？”
陆振中气笑：“我问你腿怎么样了！”
陈斯麦快活地拍拍自己的腿：“腿啊，腿根本不是撞的，腿是吓的。当时啊，路欣然朝我走过来，我旁边正好空了一个座位，我很害怕她坐我旁边，给我看照片，跟我讲她在老家……”
陈斯麦突然住了口，并且脸色瞬间失色。
陆振中顺着他的目光扭头回望。
一个看起来穿得很有年代感的女人，出现在门口。
女人骨子里并不老，只是肌肤疏于保养而显得憔悴，头发因为营养贵乏而枯燥发黄。
新鲜靓丽的路欣然怯怯地站在女人的身后，映衬得女人更像是从古早时候穿越而来的。
女人手上拎了一个巨大的红色编织袋，一只母鸡在编织袋里咯咯嗒地叫，并不住地挣扎。编织袋哗啦作响。
走廊上来来往往的脚步声此刻突然变得清晰。
室内，似乎连呼吸声、心跳声都被抹去。
“咕都。”陈斯麦吞咽了一口口水。吞咽声在静谧中被放大音量。
女人舒了一口气。哆嗦着舒气的声音也被放大。
陆振中的重心从左脚换到右脚。他有很多打破当下沉默的话语话术，不过，他哪句都没有说。
这是陈斯麦的时刻。
也是女人冲破重重压力、重重障碍、义无反顾坐火车摸索过来后赢得的时刻。
无比珍贵。
不应该由他喧宾夺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