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秦淮，暴雨倾城。
眼前之人已然亮明身份，杜萦回立刻便觉得自己摊上大事了。
他呆站在房中犹豫着去还是留，对面怀抱襁褓的女子便从他的眼神中看了出来，咬牙屈膝砰然一跪，襁褓中的娇儿顿时惊醒，哇哇大哭起来。
杜萦回更懵了，对方还抱着孩子，想将她扶起来，都不知道扶哪儿才不会失礼：“祁夫人如何行此大礼？有什么事请起来讲。”
那祁夫人仰起头来，面色虽苍白憔悴，目光却刚毅明亮。
“请杜主君不要还没听过，就表露出拒绝的意思。”她跪得笔挺。
这不是求人的态度，杜萦回听此一言却顿生敬意，面带惭愧地点点头：“请讲。”
雨声压住了婴孩的啼哭，祁夫人抱着襁褓的手指冷到发白，却没有稍稍安抚过孩子。
她为了等到此刻已竭尽全力，没有一点点精力再分出去照顾其他。
“杜主君。”她缓缓将襁褓托出怀抱，呈给杜萦回，“罪妇恳请您，带走这个孩子。”
这个请求太过突然，杜萦回马上便想到不行，可却没有立刻回绝。
“为什么？”他茫然。
祁夫人的双眼红肿带泪：“杜主君与祁家虽是敌营，可稚儿无辜，罪妇相信杜主君品格，定不会伤害一个尚未懂事的孩子。罪妇走投无路，自身已无生路，唯有将此子托付于您，才能让他得救！”
杜萦回愈发不解：“怀赦尊不是赦免你们了吗？为何言重如此？”
祁夫人听罢冷笑，凄然道：“蒋殿？杜主君不要为他的花言巧语蒙蔽了，此人心深似海，不可信任。他杀死广羽吞并金麟会，怎会留下祁家唯一的血脉作为威胁？”
杜萦回微微摇头。
祁夫人一时眼中掠过一丝惊慌，面色马上镇定，声音却瞒不住了，嘶哑而颤抖地祈求：“请杜主君听罪妇一劝……如今虽已立仙尊，约定共治，可蒋殿决不会放过你！这只是他的迂回之策，只是想借你之手除去他的障碍，一旦他目的达成，定会反咬一口！”
“若他是我认识的那个人，不会的。”杜萦回道。
“若他已经不是了呢？”祁夫人急问。
杜萦回心中一刺。
祁夫人意识到失言，抱住孩子颔首俯身一拜：“杜主君……罪妇再也无人可求……如今八州之上，能与蒋殿抗衡之人唯有您而已。他忌惮您的威望，必会有所收敛，对您所做之事不会追究。我亦别无所求，只图保全孩子性命，定不会为祁氏作非分之想。”
她说着叩首在地：“杜主君只需将孩子带走，当做一个随手买来的仆童留在府上做事便罢了。不要让他修习，也不要将他的身世告知任何人乃至他自己，就让他做一个普普通通的人活下去……此恩此德，罪妇必犬马以报！”
杜萦回仍旧不知所措。
若答应她的要求倒也不难，只是杜萦回仍想不透，她为何如此害怕蒋兰宫。
那个人何至于将孤儿寡母赶尽杀绝？
可对于跪在面前的人而言，此刻要紧的显然不是他的辩解。
那孩子哭累了，却还在咿咿呀呀地蠕动，声音断断续续，十分可怜。
杜萦回看不下去，道声“好”，从祁夫人手中接过襁褓。
祁夫人蒙恩，伏地重重磕了三个头。
杜萦回拨开小被子，看着里面哭涨成个粉团子似的小脸。
祁夫人望着他怀中拱动的襁褓，一直刚强坚毅的目光柔软下来。
“罪妇也劝杜主君。”祁夫人拭泪说道，“早日离开这个是非之地，不要再与蒋殿往来，今后对他多多警惕，万不要掉以轻心。”
杜萦回皱眉：“他不是那样的人。”
祁夫人愣了愣，忽然叹口气，苦笑不已。
“罢了。”她舒展眼眉，伸出手去轻轻搭在襁褓上拍了两拍，“去吧，去吧。”
一行清泪从眼角滑落，她决然合目，叩谢作别杜萦回。
杜萦回将怀中襁褓裹上，是夜离开祁府。
暴雨依然，祁夫人望着门外渐渐湿透窗来的雨帘，怔了一会儿，挽袖拔下发间长簪，将尖头指向自己的咽喉。
雷鸣湮没一切嘈杂，雨落处伞盖微斜，无声化去行踪。
屋内青丝席地，香消玉殒。
院中白伞已安静站了许久，望着眼前无可挽回的景象，长媚眼眨了眨，目光撇开。
伞下轻轻一声叹息。
“傻嫂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