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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章 雷池止步

卯生,一如既往地同金琬一块劳动、读书、聊天。一如既往中他们送走夏天,秋天。但一交冬天,再也不能如此一如既往了。邹家塘水库开始兴修。

卯生同何贤勇、长娃子一块挑土方。俗言“寸土难移”,挑土方很累,一副一副稚嫩的肩膀无不红肿、脱皮。但有卯生在,同他合伙的伙伴们与人相比,总能占些小便宜。以致他们忙中偷闲,苦中取乐地自命为“智勇组合班”。原因是那位姓林的从河堤上转到甲水库,再转到乙水库的永远的工程会计,竟永远是智勇组合班或说卯生的“手下败将”。比如现在,林会计验收土方时,常对卯生等人的战绩持怀疑,却又永远记不清上一次收土方之后留下的记号。于是他哀叹:

“有文化的娃子,经文不好缠。”

卯生处理这类事的原则是从不与人争什么,而是要对方无言说什么。可是,卯生这种不劳而获或说少劳多得,一次次得手后的喜悦之余,也独自感到悲哀。他觉得自己在使小聪明,愚弄人的同时,也在嘲弄自己。他甚至在怀疑自己有无真正的聪明,思索自己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

这一冬,他多混了一千分多工分票。

幸好,若干年后,当他每每见到邹家塘水库永远的干枯、干涸时,那颗不安的心,尚可聊以自慰地想道:去他妈的吧,反正,全是胡闹。

金琬为本队民工送饭。送饭的活路比挑土方轻松,但也麻烦。一挑饭要跑遍二十多户人家,二十多个瓷盘瓷碗,干干稀稀,步步小心。不过她很高兴,因为她送有卯生的饭,漫漫长天,他们又多了两次见面的机会。

冬天比夏秋季更丰富的是晚上。冬日天短夜长,冬天晚上可以围着煤火炉子触膝取暖。可以围着火炉子谈天说地。可以围着火炉子描绘着像火一样美好的未来。

金琬母亲年老有病,每晚雷打不动,擦黑就睡。于是这火炉间,就成了卯生和金琬共有的天下。卯生迟来一步,金琬心急如火,便装作领工分票,去卯生家悄悄递个眼色。其实,金宛此举常为多余,没那个眼色,卯生风风火火吃毕晚饭后,也定会义无反顾地去她那里效命疆场。

他们相互都如磁铁一般吸引着对方。初初热恋中的人都是醉汉。

卯生每来都带有书,但事实上书成了摆设。每晚见面第一件事,便是抱头接吻,以弥补几个小时的阔别之苦。接下便拉手坐下,娓娓交谈。他们说的有书中古今,有社会上的天南海北,自然,更有世上无人说尽说完过的呢喃情语。

说累了,便一个头靠在另一个肩上,一个头靠在另一个头上,四只手团结一块,放在相互腿上,这样可以坐很久。很久很久谁也不说话。然而此时无声胜有声。相互的脉搏,相互的心跳,胜似相互诉说的情话无数。

如漆似胶的恩爱中,卯生偶或也不老实……

她任他胸前抚摩。只有胸部随着她的呼吸,一起一伏。他甜醉在她温柔的顺从之中。

但他们只能到此为止了。这里是“界碑”,谁也不敢再越雷池一步。因为他们还要等两年。等到算命瞎子预测的、金琬母亲五十六岁之后。否则,过分胡来,踏过雷池就予示着可能有孩子。一旦有了孩子,秘密就会公开,公开之后只有两种结果:一是揭露金琬母亲十八年的隐私,很可能送一条老命提前魂归西天;一是他与她同姓如何如何,白麻子之流定将导演出一台风流大戏。这不是耸人听闻,而是时下有这方沃土,大可孕育而出的必然结果。这年代是禁止男女双方恋爱的;谁敢异性私里月下散步,丛林接吻,轻则定调“流氓阿飞”,重可捆绑游街批斗,都是司空见惯的常事。

每每想到此,双双毛骨悚然,如火浓情,便会戛然而止,自然收敛。

一瓢冷水未必能泼醒一名醉汉,严酷的现实则可唤醒和迫人理智。理智中,他们处处小心。

然而时间并不太久的时候,卯生便渐渐的,隐约间感觉到了白麻子那幽灵般的眼睛在注视他,跟踪他。

卯生到金琬家去,往来都必须从白麻子家的门前和窗下通过。这是一条屋檐下的之字形的羊肠小道。这条小道抱着四合院子绕了半个圈,道面宽不过两尺,一边是墙壁,一边是五尺高低的石坎子。行人来去,窄路相逢时都须“礼恭毕敬”、侧身相让。

“是不是麻家伙察觉到了什么?”卯生心想。

但他立即摇头,感到自己或许是多疑了。因为这条路,是西半院子出入何家大院的必由之路。即使晚上,全队领工分票的人,也有近半数必须通过这里,零零星星,来来往往不下数十人。她麻家伙就算狗变的,鬼变的,也不一定单单嗅出了他卯生身上什么特殊的味道吧?再说,自己干了什么呢?有什么可怕麻家伙的?

不过“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处事小心,还是不招惹白麻子的为好”。这是金琬经常说的话。

于是,卯生每晚尽量与金琬早分手。实在忘形太晚时,途径白麻子门前窗下时,总是轻手轻脚蛇行而过。他想,麻家伙毕竟没有真正狗的鼻子和眼睛。

不久,除人意外的事情终于发生了。

卯生每天收工后,总是紧催慢催,让妹妹玉珍早做晚饭吃。因为只有吃过晚饭,他才能无后顾之忧地去金琬家。不然,当父亲发毕工分票再吃晚饭时,势必叫他。久之,妹妹也习惯了,当他日落收工、洗毕之后便有饭吃。这时间,一般是天欲黑未黑之际,冬日约晚六点前后。饭后再去金琬家待上四至五小时,回家来一般是深夜十一时左右。很多时候,父亲还没睡,还正同那些坐烂板凳腿的冯吉子之辈闲聊天。

楚天知道的是:家中每晚有“公务”,熙熙攘攘,儿子无奈在外借灯看书。习以为常,见怪不怪,顶多叮嘱几句要早回睡觉,别看坏了眼睛之类的话。

这晚深夜,天黑糊糊的,三五步远见人只是一黑桩、黑影。卯生从金琬家出来,口边*香犹存,心中甜丝丝的。可当他高高兴兴,快步通过白麻子家的门前后,刚到转角处,突然发现前面窄道上有人拦住了他的去路。那黑影高挑,像个吊死鬼一样晃动,而且伴有嘶哑的冷嗖嗖的笑,那笑声很像撕扯腐朽的烂布条子时,发出的是嗤——嗤——的声音。这声音令人听来大脑皮层发胀,汗毛直竖。卯生生来胆大,但仍不禁有些心跳。他不由止步,惊问道:

“谁?”

“我啊……听不出?”白麻子的声音。“我等你咧。”

白麻子声音酸溜溜的,下流十足,一听即知其不怀好意。卯生陡感厌恶。且就这声音的味道,就让他浑身发麻,直起鸡皮疙瘩。他真想喝叫她滚,但又努力克制着自己。因为前几天金琬与他约定:近两年内不能无故得罪人。这里面又特别包括白麻子。于是他平静地问:

“你等我,有啥事?”

白麻子走近两步,“嗤嗤”之声变了些味道,比撕烂布条子的声音短促了些,轻柔了些。大概她觉得那是甜笑。

“我想约你明天夜里,到我屋里来看书。”

“你配看书?”

卯生忍不住讥笑道。

“嗤——嗤——我会端灯照亮啊。”

“嗬嗬,你是说,为我‘红袖添香’?”

白麻子一时愣住了,她虽听出了卯生讥讽的口气,但她嚼不烂“红袖添香”的意思,只觉得韵味儿怪好的。于是她稍停一会儿,又嗤嗤地一阵*笑:

“你答应了?”

说着,她没容卯生反应,即用她当年做“野鸡”的作派,稍作扭捏,便猛然扑上来,双手捧起卯生俊秀的脸颊,旋即,那张麻脸带着一股腥风迅速地凑了上来。

幸好,这狗娘养的麻家伙,也许还不懂得亲吻,也许做野鸡的只讲“实战”;此刻,那张麻脸只是扑面而来,擦面而过,半边火烫的麻脸,拼命地往卯生脸上贴,往脖颈上拱,双臂像水蛇一样绞住他双肩,身子紧紧地贴上了卯生。

卯生猝不及防,极力躲避,拼力挣扎。然而早在那麻脸尚隔尺余远时,那口中恶臭已扑鼻而来,令他五内大动,欲吐之极,直接影响了他的挣扎力度。

这时,他有种真被水蛇缠身的恐惧感,同时感到了无比的奇耻大辱,又恍若掉进茅坑中万般恶心。这时的白麻子已经四十开外,实际年龄比卯生大了三十岁,加之其人那惊世骇俗的形象,直令卯生此刻像处闹市被人痛抽耳光一样蒙羞。

他稍稍储备了一下力量,两手忽然分别插入麻家伙腋下软肋,猛然一推,奋力一挣,终于推离了麻家伙。如此同时,他怒不可遏,不假思索,抬手狠狠地朝那张看不太清楚的麻脸打去,只听叭的一声,清脆响亮,夜空似乎还有回声。

而白麻子居然一声不吭,只是悻悻地倒退两步,周身瑟缩着贴墙闪开了路。

这场没有喊杀声的短兵相接,历时不到一分钟,卯生却像大战了很久那样累;一种无以言表的羞辱感迫使他像逃命一样,气喘吁吁地跑回家,肚内翻江倒海般直想吐。

楚天不知何事,惊慌地追问,惊慌地为儿子拍背。卯生想说、想骂,但一见冯吉子等人还在,又羞于启齿,只想吐。果然吐出来了。晚饭吃下去的东西,哗哗地吐了一地。如此折腾很久,直到没什么可吐时,他依然想吐。一想到那黑糊糊的麻脸,一想起那淫荡的笑声,以及那臭哄哄的嘴,他吐欲大作,吐劲大发,一阵比一阵汹涌。他不加遏止,任其所以,真想吐出所有的污秽与耻辱。

剧吐中,人的思维是清楚的。他在想,人的爱憎,为什么如此分明,如此强烈?看来,人的感情是圣洁的,是不能勉强,不能强迫和玷污的。他感受到了被人强*的滋味。尽管未遂,但令他已经十分恶心和痛苦。

妹妹被惊醒了。她切姜片,熬姜汤,忙出忙进,还于不幸之中挨着父亲的骂,说大概她的饭菜没做好,不干净。

可敬的父亲,这一夜没有睡踏实。(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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