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尔觉得不自在。他端起酒杯，将大半杯葡萄酒灌下肚。这酒也乏善可陈，堪称他最近几年里，喝过的最差的之一。在他父亲的领地上，有多座知名的酒厂，上缴的捐税当中，也包括实物税——价格昂贵的好酒。然而，他那吝啬的父亲，绝不会自己享用，除非是在重要的宴会上，否则还不如拿去售卖。
他又苦笑着摇头，才刚站起身来，便听见背后传来女子的声音：“您的父亲，真是让人畏惧。”他回过头，望着继母的脸，只是微笑着。
“我叫芙洛琳。”那女子又说道，“我没有姓氏。”她说着，向夏尔伸出自己的左手。那只手皮肤粗糙，证明了它们的主人曾经操劳，并且出身低贱。但从她的谈吐、举止和气质来看，却并不像是村姑或是一般市民家族的女儿。
“又是落魄的贵族？”夏尔揣测，“但落魄的贵族也有个姓氏，而且他们很在意这个姓氏。”
芙洛琳又说道：“您叫我的名字就好了，母亲这种称呼，我想我们两个……都不太能接受。不过，只能在私下。恕我直言，您的父亲有几分……古板。”
夏尔背过身，见芙洛琳正仰头望着自己，眼里流露出某种热切的期盼。他强作欢笑，却暂时不开口回应。他并不清楚，自己是否应该回应一句“是的，他就是很古板”，再积极地接受对方的请求。
他犹豫再三，终于说道：“我知道了，我会注意场合。”
“那么，我可以称呼您为夏尔吗？”
“这……应该随您喜欢。”夏尔说罢，只觉得背上传来一阵燥热，这种感觉令他不自在。他又说道：“听说父亲受了伤，我赶回来得有点匆忙，这才刚刚下船。”
“从温托纳远道而来，一定很辛苦吧？”芙洛琳柔声说道，“也许这种时候，洗个热水澡会有些帮助。”
“谢谢您的关心。”夏尔说道，“失礼了。”他保持着面对芙洛琳，缓缓地退往餐厅的门前。他实在不喜欢这个继母，不过好在他不需要忍受太久。
他退到门前，回身还未握住门把，却听见芙洛琳又说道：“我也不知道我怎么想的，会选择嫁给一个老男人。您的父亲……过去的英姿还在，他确实是个英俊、健壮的男人，只是……他已经老了。”
夏尔不得不停下来，回身说道：“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每个人都会衰老。”
“是啊，谁能逃得过这关？”芙洛琳说罢，右肘拄在餐桌上，手托腮若有所思。夏尔看准这个机会，不等对方来得及开口，便从餐厅闪了出去。他长出了口气，仿佛勒住他颈部的绞索被松了松。他扬起左手，明显地看见那只手颤抖不止。
他在心中嘲笑着自己：“一个女人而已，怎么就把我吓成这样？”但他擦了把冷汗，这才知道那个女人，在他的心目中，比他接触过的任何对手和朋友，都要恐怖得多。
“好了，我还有正事！”他告诫自己，来到宅邸的二层，站在他父亲的书房前。他知道父亲一定在这里，他的父亲经常读书，至少他在八年前归家之时，是这么听说的。至于真实情况如何，没有记忆可供他搜寻。
他叩响大门，门内传来个声音：“进来！”他遵照指示，推开了书房的大门。
“是你啊。”尼古拉扬起头，神情中似乎隐藏着几丝失落。但他低下头，又读了几行字，掩盖住这种情绪，随后才问道：“有什么事情？”
“关于……我国的未来，我想和您商量。”
尼古拉头也不抬，说道：“这个问题太宽泛了，具体一点。”
“这……”夏尔支支吾吾。他长久地停顿，他的父亲也并不催促，像是不在意他会提出什么见解。夏尔又一次张开嘴，却仅仅是张口而已，他再度欲言又止。
这时，尼古拉将手头的书最后的一页读完，然后“啪”地合上那大部头，终于扬起头望着夏尔，问道：“有什么事？说吧！不论你说什么，我都不会责怪你。”
“是！”夏尔终于有了勇气，“关于女王陛下的事情。”
“女王陛下？”尼古拉问道，“你对她有什么见解，以你一个远在国外的人呢来说？”
“我在想，她是外国人，又是个女人，怎么能统治我们的国家！”夏尔说着，眼见父亲的脸色变得阴沉。但他既然已下定了决心，就非要把整句话说完不可。
尼古拉原本板着脸，却突然哈哈大笑。
“怎么了，父亲？”
“我单纯觉得好笑。原本认定本国人还是外国人，这无关紧要的人，似乎并不是我。你后悔了？”
“我……是的，我后悔了。”
尼古拉说道：“所以，你带着悔恨的心情，来到我的面前。”他端起水杯喝了口，又颤抖着勉强起身，并推开自己的儿子，说道：“我不关心别的，我只想知道，你想要做些什么？推翻她？”
见夏尔点头，尼古拉一笑，说道：“好，那就推翻她。”
“您答应了？”
“是的，我答应了。但是一个国家的君主，可以缺席几个月，但不能永远没有君主。所以，你打算把谁扶上去？”
“莱昂。”夏尔答道，“他有正统性，他是先王唯一的男嗣，本来就应该是他执掌大权。”
他话音落下，尼古拉便用力一捶桌子，喝道：“你这么健忘了吗！莱昂那个小子，去年的时候做了什么事，你已经记不起来了吗？”
他似乎是想起了去年的经历，莱昂以颇为高明的手段，将参与摄政会议的众人一并抓获，其中自然少不了他，尼古拉?拉塞尔。他被软禁着，随时有生命危险。如今若是再令莱昂上台，只怕他们这些恢复自由的老臣，又要遭到清算。他不论如何，都必须让儿子打消这种念头。
“不，父亲。我还记得很清楚。”
“那你怎么会提出这种建议？莱昂，是个暴君。”
夏尔说道：“这我也知道。但是暴君并不是最糟糕的，更糟的是昏君。”
“昏君？我看你是昏了头！”尼古拉说道，“你出去吧，我们没什么好说的了！”
“我知道了，父亲。”夏尔垂着头，冷冷地说道。他摔门而出，直走向相邻近的房间。他轻敲房门，很快门打开了跳缝，从中探出颗脑袋——那正是他的继母芙洛琳。
“请进。”芙洛琳说道，“我知道，你一定会来的。这是你的命运，你无法避开命运的指引。”夏尔听了，浑身都渗出冷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