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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找石头去

武昌城的暴雨并没有影响到应天。

应天这天的天气很好, 阳光明媚,春日已经到了,大家的厚衣服开始像脱壳一样的慢慢褪去,露出颜色更明朗好看的薄衣服。

朱标坐在自己的小书房里, 拿着刘伯温从竹知节那里“剥削”来的竹片, 用一把小刀, 一笔一划地刻着符文,一边刻, 一边探头看着摊平在桌上的书。

书是刘基的, 上面有许多符文,各有各的功用, 他叫朱标自己看着办, 刻一点好用实在的符上去。

这是个大工程, 而且需要赶紧做。刘基已经准备好扇面了,宋濂也抽空认真严肃地画了山水画、提了字上去, 等到朱标完成自己的工作,这把扇子应该就可以竣工了。

“哥!”

砰的一声,门被打开。

朱标的手一抖,差点在竹片上划出一道扭曲的痕迹来。

他刚才太过专心,以至于没发现门口有人。这道痕迹若是画出来, 他的火符的威力,就要从篝火变成打火机了。

“你有什么事?”朱标笑眯眯地问道。

他的样子实在亲切极了, 好像一个非常温柔的邻居家的哥哥。

但是朱樉立刻打了个寒颤, 他知道朱标一这样笑准是生气了。

“哥。”朱樉干笑几声, “哥,爹那边在干啥,你知不知道?”

“不知道。”朱标拿着刻刀, 慢条斯理地继续在竹片上划了一下,“你是不是又想和咱爹的鞋底子亲密接触了?我可和你说,娘刚给他做了双新鞋——”

“不是,那不是。”朱樉下意识地吞了一口口水,凑过去小声道,“哥,咱们这里好像要打仗了!有一帮人在厅里开会呢。”

“你想去看?”朱标吹了吹竹屑。

“我哪敢啊。”朱樉皱着一张脸,“我就是,就是想知道到底是什么情况,怎么回事,我就是好奇。”

“你好奇?你想跟着爹去打仗?”

“等我长大了,我一定会去的!现在就是,我……”朱樉哼哼唧唧的,最终还是把真实的目的说了出来,这个目的一说出来,他自己就脸红了,“我和徐允恭打赌了,看谁能先知道这次的消息,赌输了,他就要我给他捉三十只蚂蚱!”

“那你就给他捉吧,做人要大方一点,乖。”

朱标敷衍地搓了搓弟弟的头,好像在搓一颗肉丸子。

“哥!”朱樉跳脚道,“这是蚂蚱的问题吗!这是尊严的问题!我的尊严!我打了包票的,我说自己一定能知道!”

“这是机密,你就这么拿来和别人打赌?”

“嗨呀,哥,大家迟早会知道要和谁打的!别说是我了,城里的老百姓也会知道的,不是陈友谅,就是张士诚嘛,你就帮帮我吧。”

朱标笑了笑,摸着朱樉头发的手向下伸去,捏着他的后脖颈,把人扭转了个方向,一手推在他的后背,顷刻之间,也没见他使什么力气,就把人推出门外去了。

“好,我中午就去问问爹。”

卧在角落里的六出白,在朱标眼神的示意下,两脚蹬在门上,彻底把朱樉关了出去。

朱樉虽然被推出去了,但得到了承诺,开心的不得了,在门外扒着门框,高兴道:“谢谢哥!”

“我会告诉爹,就说是你让我问的。”

朱樉哀嚎一声:“别啊!哥,别,我错了!”

大厅里确实在开会。

但这里并不如朱樉想的那样,是在开一场如何打仗的大会,而是在讨论另一个问题。或者说,他们讨论的不单单是开战的问题。

朱元璋坐在一个带扶手的木头椅子上,下方分别站着两列大臣,一边是文臣,一边是武将。

所有人都表情肃穆,恭敬地立着。

李善长站在文臣那列的第一个,率先出声,拱手对着上座的朱元璋道:“元帅,胡三舍的事情,臣认为不妥,此人不该杀。”

“哦,你怎么想?”

“胡大海军纪严明,自从您起兵以来,就一直领兵作战,战功显赫,且从未有过滥杀无辜、□□妇女的行为,这次的事情,算是小事,不至于如此重罚。”

朱元璋嗯了一声,没说什么。

李善长见状,捋了捋胡子,继续道:“现在战事紧张,陈友谅有动兵的意思,张士诚也向来不够安分,牵一发而动全身,还是小心为好。”

“其他人呢,有没有什么要说的?”

刘基双手拢在袖子里,神色冷淡,站在文臣那列的第二个位置,也就是李善长身后,瞥了一眼他的背影,没有要说话的意思。

朱元璋倒是看见他这一眼,觉得很有意思,说道:“伯温,你说说看法。”

“臣认为该杀就要杀。胡三舍公然违反大帅的命令,在婺州用粮食酿酒,影响极为恶劣,大帅要立威,怎么能网开一面?”

“若是网开一面,别人再私自去酿酒,大帅又该怎么处置?难道只要是有功之臣的子嗣,就能赦免一切罪过不成?”

这几句话说完,武将中与胡大海关系不错的将领们,都纷纷瞪圆了眼睛,悄悄怒视着刘伯温,想要说些什么,瞥到朱元璋,就又闭嘴。

他们这些人大都是穷苦出身的,没读过什么书,对礼仪之类的东西也不了解,骂人倒是一个比一个强,用的还都是方言,往往“讨论”起什么来,就像是一群鸭子,好像谁的声音大,谁就有道理。

朱元璋为了这个,不知道说过他们多少回,最后重罚之下,才算是让他们长了记性,知道不能随便开口,且要在乎上位的威严。

所以他们现在虽然愤怒,但也是心中紧张,只狠狠地记住了刘基。

说到底谁家的孩子都有小过错,他们自己也经常钻空子,有的纳了好几个妾,有的偷偷拿了地主老财家的宝贝,还有的,酒后过失杀人也干过,最常见的就是吃饭不给钱了。

像刘基这样严格的追查,那得损害多少他们利益?

李善长这边也是心里暗骂一声,随后迅速打好了另一份腹稿,确保刘基怎么说都能有话应对。

有的时候,到了他们这种层次和地位,不是看说话说得对不对,而是看说话的人是谁。一旦分了派系,就是要对立。哪怕那一边说太阳是圆的,这一边明知道这么说有病,也得硬着头皮回应太阳就是方的。

下面的人都看着呢,中间的人都靠着呢,这不单单是两个人的问题。

这也不是简单的对错问题。

“所以臣认为,应该处死胡三舍。”刘基下了结论。

“不妥!”李善长道,“不应如此,胡大海正在外领兵作战,贸然处死他的长子,可能会引起哗变。”

刘伯温笑了:“李大人行事实在谨慎。”

李善长眯起眼睛:“人老了,就是想得多一点,周全一点,唯恐哪里出现纰漏。”

他这句话好像在说刘基思考问题一点也不妥善。

刘基移开视线,并不是很想与他计较。

他已经说了自己该说的,剩下的就不是很在乎。

李善长见他不争,也就把头低下去,目光放在地上,等着朱元璋的裁决。

朱元璋先是看了看武将那里,仔细看他们有没有不满的神色,仔细看那些与胡大海交好的武将里,有没有面色阴沉的人。

接着他又看向文臣,观察他们对李刘二人的看法。

不动声色地看了一圈后,他已经把人都记在心里,于是慢慢道:“伯温说得对!这件事不能放任。咱说过了,要打仗,就要有策略!要听命令!说不准私自酿酒,就是不准!无论是谁,被咱知道了,都得砍头。”

李善长躬身道:“……是。”

“这件事办了以后,还要写文章告诉大家,让他们看看胡三舍的下场。”朱元璋看着刘基,“你去办。”

刘基也行礼,恭敬应道:“是。”

“嗯,接着来说说别的。”朱元璋用指节扣扣桌子,“陈友谅已经发兵,顺流而下了。”

大臣们都不由自主地站直身体,神情更加严肃起来。因为这才是这次会议的主题,之前说的那件事,只是出于朱元璋个人的意志,先拿出来解决罢了。

不管是出于震慑众人的目的,还是因着攘外必先安内的观点,朱元璋的做法都很不一样,体现出他与众不同的镇定。

“太平已破,花云死了。”

这句话一出,好似一颗地雷炸响。

本来严肃的人们,神情开始慌乱,皱着眉头,面面相觑。

李善长心中一紧,道:“大帅,这是何时的军报,陈友谅怎么会胜的如此之快?”

“他的船好。”朱元璋拿起桌上的军报,将它竖起来面对着自己,“信上说他的船有如参天巨木,顺流而下以后在江岸停靠,船尾与城墙齐平,士兵在船上奔走就可攻进城去,花云根本什么也守不住。”

“这……陈友谅的水军本就强盛……”

“看来他们那边造船的工艺又有进步。”

“既然如此,不如设伏江岸。”

又有一人道:“不好,我们还是退居两侧山之上,那里地势高些,易守难攻。”

“应该先稳定心思,去信看看陈友谅的意思。”

一众谋臣各执异议,好像马上就要吵起来。武将那边倒是摩拳擦掌,跃跃欲试,颇有冲出门去陈友谅就在门外,拿起刀就能砍人的感觉。

退居山上这个说法,让刘基有些想笑,也不知道他要是到了钟山上,瞧见山上的那两个千年老妖,还会不会这么想。

总之厅里顿时热闹的像菜市场一样,乱哄哄的讨论不出什么来,在谋士那本就舌灿莲花的口才加持之下,每个人的意见却都好像很有道理。

朱元璋听了烦躁,朝着门外一挥手:“好了,咱知道你们的意思了。现在先都给咱出去!百室,伯温,你们俩留下。”

两方人很快闭嘴,排好队一溜烟出去,聚在了门口等结果。

门被合上。

“走,跟咱去里面谈。”

说完这句话,朱元璋就大步率先走进里屋去。

李善长一抬手,对着刘基道:“刘大人,请。”

刘基到了应天府以后,因为修行的关系,没收获什么官职,论身份,就是朱元璋的谋臣,民间管这种职业叫做军师。

他和李善长之间,虽然没有明着的上下之分,但老朱同志在刘基来了以后,很是看重他,还真不好说谁的地位更高,按照身份的进门顺序,现在确可以谦让一下。

恰巧的是,刘基好像压根不知道什么叫做谦让,一拱手,说了句谢谢李大人,就自己进去了。

李善长的笑容僵了一下,一甩袖子,也跟进去。

“你们对这件事怎么看?”

内室里摆了一张很大的长方形桌子,四面都有椅子,朱元璋在首位坐下。

刘基开口就道:“劝大帅投降、撤离的人,都可以杀了。”

正走过来的李善长乍一听,诧异到腿都软了一下,险些跪下,不由地看向刘伯温。

他知道刘伯温说话直,却没想到有这么直。乍一听这话,还以为是大老粗的武将说出来的,真要这么搞,那门外的一堆人,岂不是只能剩下一两个?

朱元璋没什么表情,问道:“你觉得该怎么办?”

“设伏龙湾。”刘基道,“一直以来,陈友谅的实力都比我们要强,这次他主动出击,大帅应该占据有利地形,打他个措手不及,彻底扭转之前敌强我弱的局势。”

朱元璋也觉得要打,但他还担心一件事:“张士诚怎么办?”

“张士诚只是一介守虏罢了。他只会占着自己的那么一点地盘,从不敢主动行事,且常在红巾军与元朝之间反复犹豫,胸无大志,偏安一隅,不会有什么大出息的。”

这次李善长的看法与刘基一致。

“你也觉得应该设伏?”

“臣记得……陈友谅有一位旧友,他也在应天。或许我们可以用计诱他深入。”

“是谁?”

“康茂才!”

“康茂才?”朱元璋眯起眼睛,“他们关系很好?”

“他们是旧友。昔日红军起义时,还没有现在这样派系林立,两个人的关系好像很是不错。”

“好。”朱元璋道,“你去派人把他叫来,让他先不要搞那些屯田的事了,咱们几个合计一下,看看怎么样才能让陈友谅上了这个当。”

康茂才很快就来了。

他本来是领兵的,后来意外发掘了自己的种田天赋,有了个副职,现在镇守着龙湾,也兼任都水营田使一职,干的比本职工作还要出色一些。

这是个很魁梧的汉子,脸上的线条很硬朗,有双炯炯有神的黑眼睛,走起来路来脚下生风,一看就像个胸怀磊落的人。

他也确实是。而且他还是个孝子。

“大帅,您有事?”康茂才拱手问道。

“你和陈友谅关系怎么样?”

“很好。”康茂才大方道,一点也不怕朱元璋给他穿小鞋。

朱元璋很满意,他最讨厌别人骗他。

“咱想要你给他写封信,就说你要和他一起干,背叛咱,约他到江东桥见面。”

康茂才愣住,有一点犹豫,但很快地想到家中的老母,于是下了决心。

在这样的乱世里,最忌讳的就是犹豫不决,反复斟酌。他之前侍奉过元朝廷不假,但如今的事业已经稳定下来,再反复可不好。

刘基的文采好,朱元璋安排刘基和康茂才一起打个草稿。

“你告诉他,江东桥是一座木桥。”

康茂才挠了挠头,回头问道:“大帅,写这个有什么用?”

“叫你写,你就写!叫他相信你说的是真的。”

朱元璋靠在椅背上,指点道:“他要打应天,就只能从秦淮河过来,江东桥是木头的,他的船队才能通过,通不过,就只能从龙湾上岸了。你告诉他这个消息,陈友谅一定会派探子调查,等他调查完了,咱就把那木桥换成石头的!”

李善长皱眉道:“这是个大工程,元帅有把握?”

“有。”老朱同志笑了笑,“咱有人选,有的是人能给咱办事。”

刘基拿着毛笔,沉思着如何以康茂才的口吻起稿。朱元璋这样一说,他的思绪被分出去一缕,立刻也想到了一个人,不由笑了笑。

确实有人选。

时间转瞬即逝,如白驹过隙,一切事情都结束以后,就到了傍晚。

朱元璋放了大臣们出去,让他们赶紧回去准备准备,然后自己就回了院子,叫了吴策过来。

康茂才与陈友谅的联系其实一直没有断过,他在老朱同志的授意下当着双面儿的间谍,打三份工,赚一份钱。

刘基和李善长心里清楚康茂才是怎么回事儿,只是绝不会开口说出来,当作什么也不清楚,这就是为官之道。

但是朱元璋可并不完全地信任康茂才,那封信他要用自己的人去送,康茂才的家人,也要严密地监控起来。

一旦他有异动,就地格杀!

吴策接到任务,很快去布置。康茂才到家的时候,他的宅子外就一定会布满暗探。

这场仗太重要了,绝不能输,输了就完了。

刘基琢磨着龙湾之战的事情,独自安静地走在出府的路上。

因为性格的原因,他和文臣们都不怎么熟,与李善长一派的人更是隐隐对立的状态。武将呢,也是不熟的,而且刚才已经把他们得罪过了。

所以刘基出门时并没有人相邀结伴,也就导致了他孤身一人的场面。

但他并不在乎。

园子里种的花都已经开了,姹紫嫣红,分外好看。晚霞带来的光均匀的撒在树叶上,从中透出几缕光来,洒出一些小亮点。

刘伯温嗅着清新的空气,心情变得很好。

路过长廊时,他听到一声猫叫,一扭头就看到一只肥肥胖胖的橘猫蹲在屋檐上,乖巧地舔着爪子。

他一眼就看出了猫的跟脚,有些诧异道:“金华猫妖?”

“那分明是只猪妖。”朱标从转角处冒出来,一脸生无可恋的样子,对着刘基慢慢道,“先生,我爹刚才叫我过去,说要我去找石头。”

刘基笑出声来。

作者有话要说:  别人家的评论好多,我也想要jpg

(明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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