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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九章、京察(三)

冯保也懒得听这些毫无新意的话,因此全然没放在心上,还不等他说完便打断:“好了,你们先出去吧,我有几句话要单独和他聊聊。”

守卫正想应允,谁知又忽听督主道:“把门打开,把他放出来。”

“督主,万万不可啊。”守卫一听这话就急了,“您一个人在这里,万一......”

“少废话,这儿还轮不到你多嘴。”冯保虽知他好心,却也懒得和他多言,因此语气也透着冷漠。

果然守卫一听就当真不敢多说了,只道了声“是”,依言将牢房门打开。孟冲便缓缓的站了起来。

其他人也不敢多言,跟着守卫一并出去。却只站在门口,不敢走远了。

孟冲出了牢房,这才脚步缓慢的向冯保走进,一双眼睛却始终盯着冯保,一刻也不挪。

冯保不看他,只是转头见墙角有一张桌子,看样子还算是干净,便指了指那张桌子,十分客气的冲孟冲做了个请的姿势。

孟冲也不说话,跟着他便走了过去,缓缓坐下。目光却始终注视着冯保,终于忍不住唤了声“冯爷”。

然而还不等他再开口,冯保却抢先道:“我知道你想问什么,不过在你问之前,你要先回答我几个问题。”

“冯爷请问。”

“你和高拱究竟是什么关系?”

“我和高阁老?”孟冲脸上有一丝诧异,他和高拱的事上次已交代得清清楚楚,怎么这次冯保又再来问一次,难不成其中有什么企图?但转念一想,自己身陷囫囵,别人又有什么好图的呢?索性不说话了,等冯保再开口。

冯保还不知孟冲已招供过一次,听他这么说,还以为他是揣着明白装糊涂,于是道:“孟公公不肯说也行,只是你要清楚,如今你关在这里这么久了,他高拱可是从没问津过一次。既然如此,你这么替他瞒着,值吗?”其实且不说高拱不知道,就是他知道问了又能如何,关在这东厂里,难不成他还能来直接要人?不就等同于告诉所有人,孟冲是他在宫里的眼线吗?高拱没这么傻,自然也不会做这样的事。不过对于孟冲而言,最要紧的不是高拱能不能救他,而是高拱会不会救他。

然而听着他的话,孟冲却更加莫名,心想莫不是黄爷派他来试探自己什么?于是小心翼翼道:“冯公公的意思我当真不明白,还请冯公公直言。”

冯保却不再说话,孟冲既如此说,想来也是有意帮着高拱隐瞒。反正只要他关在这里,高拱也没辙,自己只要安心对付陈洪就好。

想到此,冯保也不愿和他多说,起身便要离去。

“冯爷。”孟冲见他要走顿时急了,忙上前拦住他,“我知道我得罪了黄爷,可黄爷总也要给我个明白,不能让我这么糊里糊涂的关在这里啊。”

冯保听这话,知他还不知道黄锦已经离宫的消息,却也不告诉他,只是反问:“你觉得呢?”

孟冲摇头,恳求道:“我被关在这儿这么久,一次黄爷的面儿也没见过,这次好不容易来了人。冯公公,您可要救我,替我向黄爷说情啊,我可不想就这么一辈子关在这里。”孟冲说到最后,已是鼻子眼泪一大把,生怕冯保走了,抱着他的双腿跪在地上。

冯保皱眉,看着孟冲浑身的脏乱,便觉得十分不适:“你松开。”

“我不放,冯爷若不就我,即便冯爷你打死我也不松手。”孟冲耍起了无奈,难得这里来一个人,自己若不抓住了,恐怕今后就再难有机会出去了。

冯保面有不悦:“你与外臣勾结得罪的是皇上,你又一句实话也不肯说,让我怎么帮你?”

孟冲一愣,与外臣勾结?自己何曾干过这样的事?他忙道:“冯爷冤枉啊,这样的大罪就是打死我也不敢啊。前次审问时我招的都是实情,我和高拱当真是没关系,都是因为陈洪!都是陈洪啊!”

冯保闻言诧异:“你说审问?还有陈洪?”

孟冲忙点头,将事情的经过说了一遍,连带着说了自己的招供,见冯保不说话,又忙扯着他衣衫的下摆:“冯爷!您一定要替我向黄爷解释清楚啊!这样大的罪名,我如何能担待得起啊?”

冯保不语,心中却是十分复杂。

若真如他所说,那么高拱在宫中的眼线是陈洪而不是孟冲,这件事黄锦应该一早就知道。可是为何自己,竟然一点也不知情?

“冯爷,冯爷。”孟冲见他不开口就更急了,紧紧的拽着他的衣摆。

冯保觉出长袍被扯着,忙低头将袍子从他手中抽回:“你松开,你急什么?总要给我时间好好想想,我又不是神仙。”

“是是是。”孟冲忙松手,也不敢催了。

冯保又重新坐了回去,这件事发生至此,也是大大出乎他的意料。只是如今黄锦也已经走了,再追究他为何没告诉自己也毫无意义。如今自己与陈洪都是司礼监秉笔,也是势均力敌了,只是这却也是暂时,高拱未免肯这么轻易放过自己。若此刻能有人相助,岂不是......冯保的念头顿时又落在了孟冲身上,目光也随之转了过去。

孟冲见冯保忽然望向自己,心里不免得紧张起来,然而却也耐住了不轻易开口。

冯保也沉默了片刻,忽然开口一问:“你真的想出去?”

孟冲一愣,很快回过神来,忙点头,刚要开口,却听冯保忽然道:“你别急,听我把话说完。”

孟冲这才忍住没开口。

冯保打定了主意,便将外面的事都说了一遍给他听。黄锦离宫,李芳接了司礼监掌印的位置,陈洪升任司礼监秉笔,自己又提督了东厂。

孟冲听着也吃惊,不想这么些时日,外面竟发生了这么大的变化。不过他一听冯保提督了东厂,不免心中有喜,这么一来只要他开口,自己就可以出去了。忙又恳求。

然而冯保却道:“你求我没用,什么事都要靠自己。同样,想出去也是这个道理。”

“冯爷的意思是?”

“你说呢?”冯保这次也不打算把话给他说得太直白,若是连如此提点都听不明白,那这个孟冲要来又有何用?

孟冲听冯保态度,也不敢再多问,只能先自己揣度。慢慢明白一些,忙道:“冯爷有何事尽管吩咐便是。”

冯保一笑:“你倒也不笨。”审视着他,忽然又问:“我问你,若是我让你出去了,你回宫后别人问起你这段时间去哪儿了,你该如何回答?”

“只字不提。”孟冲脱口而出,只是转念一想,自己一个不提恐怕也应付不过,很快便又道,“冯爷让我怎么说,我回去就怎么说。”

果然,冯保满意点头,却又问:“那陈洪那里呢?”

“不说不说。”孟冲忙又道,“今后我一心向着冯爷,除了冯爷的话我谁也不听,除了冯爷的吩咐我谁也不做。”

冯保闻言一笑,这孟冲的话虽谄媚,但他能明白就好,却道:“那可不行。”

孟冲一愣。

“皇上的话难道你也不听了吗?”

孟冲顿时回过神来,忙道了几声“糊涂”。

“好了。”冯保让他坐下,“宫里怎么交代我自会为你想办法,不过今日的事你不能同任何人说起。还有,我要你回去之后继续待在陈洪身边,明面上可与我为敌,但暗地里陈洪和高拱若有什么举动,你一定要第一时间来告诉我。”

孟冲忙点头。

他答应得如此之快,冯保就未必对他完全放心,又道:“不过你也要清楚,东厂的消息也是来得最快的,你若不说,消息自然会传到我耳中,到时恐怕是我也救不了你了。”

孟冲闻言脸色一变:“小人不敢,小人听到消息一定立刻告诉冯爷。”

冯保这才点了点头,心想如此一来他也好有顾虑,省得日后倒戈相向,自己还放走了一个敌人。只是他哪里知孟冲的心思,陈洪得高拱赏识并许以司礼监掌印的位置,孟冲心里是羡慕得紧,如今听到他没当上这个职,心里反倒有一丝欣慰,也觉得平衡了许多。

既然冯保都发话了,孟冲知道自己能出去,心中大喜,只是欢喜之余又耐不住追问:“不知冯爷打算何时让小人回去?”

“不急。”冯保语气平淡,“过几日我会安排你的事,到时候回去要怎么说,我都会一并告诉你。”

“过几日......”孟冲显然有些不情愿了,自己在这里关了这么久,早就巴不得立刻就出去。

冯保听出他语气:“急什么?难道这几日的功夫都等不了了吗?”

孟冲连忙陪笑着摇头说不是,心里暗自盘算,自己还是耐心些等吩咐的好,否则因此触怒了冯保,可不就是得不偿失了吗?于是也只能点头,道了句“听冯爷的”,就不再多说了。

冯保一时间也想不出其他比这里更合适的地方,便道:“这几日你再委屈委屈,再在这里待待。”

孟冲心里叫苦,面上却只得点头。

“我会让人给你送些东西进来,你好好梳洗梳洗,不然这个样子怎么回宫里。”冯保说得皱眉。

孟冲低头一看自己脏乱的衣服,不禁有些尴尬。

宫里的内侍是最讲究仪容的,毕竟是伺候皇上太后还有后宫嫔妃的人,若不讲究便是对主子的不敬。孟冲无奈,若不是落到这个地步,他又如何能这么狼狈。这件事既怪陈洪也怪黄锦,还有他冯保,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孟冲想着,却不敢透露出一点苗头,毕竟自己如今还在冯保手中,为了活命,也只能先任他摆布了。反正都是狗咬狗,就且让他与陈洪先斗。

冯保倒不曾察觉他有这样的心思,只是见事情也说定了,便叫外面的人进来,吩咐给孟冲梳洗干净,再准备些吃的和一身干净的衣服。

冯保吩咐,守卫自然不敢多问什么,立刻按吩咐去准备了。

冯保又简单的嘱咐了孟冲几句,心中还念着徐阶的事,想着时辰也差不多了,便也不再此多做逗留,先回了东厂的值房。果然他刚一坐下没多久,便有人要见自己,冯保问也不问便让人带他进来。

果然是自己吩咐去办事的人,只是让冯保出乎意料的是,在他旁边,竟还站着一个自己不认识的陌生人。冯保忘了他一眼,转而望向自己的人,问:“怎么回事?”

那人眼中有为难,却不回答,而是转头望向自己身旁的那个人。

冯保见他如此动作,心里不由得忐忑。心想此人究竟是谁?难不成是自己的安排出了什么岔子?冯保想到这里便更不敢轻举妄动,先叫屋里的其他人都退下。

等到屋里没了旁人,那人才终于开口,却是先客套的叫了声“冯公公”。

冯保也不知该说什么,索性不开口,等着他后面的话。

果然很快,那人又道:“小人是奉了我家老爷的命,特来请冯公公换个地方说话。”

“你家老爷?”冯保听这话心中一惊,但已然猜到了几分,但却不点名,而是问,“你家老爷是谁?”

谁知那人却不明着回答,而是道:“我家老爷既请公公前去,自然是与公公相识的。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还请公公移步。”

冯保犹豫了一下,难不成是徐阶?这人如此小心的做派,倒是和徐阶向来的处世之风有那么几分相像,只是自己也去过徐阶府邸,对这人却一点印象也没有。

“冯公公,冯公公。”那人连唤了两声,等到冯保回过神来望向这边,才又做了个请的姿势。

冯保又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决定跟他走一趟。去把事情弄清楚也好,看看究竟是什么人要在这个时候见自己。

冯保出了东厂,外面已经备好了一顶轿子,看来对方也是有备而来。冯保依言坐了上去,轿夫便开始起行。他虽坐在轿子里,但却闭着眼睛,感受着行走的方向。京城他还是熟悉的,所以即便不看,仅凭方向和数着轿子摇晃的次数判断步子,便能推算的出自己究竟到了哪里。然而略有意外的是,这轿子去的可不是徐阶府邸的方向。

他原先也想是徐阶的可能性大,只是如今这么一来,不是徐阶又会是谁呢?

冯保也不轻举妄动,脑子里飞快将整个计划的始末都转了一遍。原本他安排的是两个人,一个去和顺斋,装作是去为自己取账册的,顺带放出徐阶二子的消息。

接着这时自己派出去的第二个人会来买这条消息,装作是来京的客商,到时会留下一个住址。

这时徐阶府门前也有他的人在盯着,徐阶爱子心切,若是这另一个东家,听闻有人打听自己儿子为恶乡里的事,必定会坐不住了。即便不亲自前去,也会派人前往。只要徐阶府中有一人出来,去了这个地方,那就证明徐阶就是这另一个东家,也会有人立刻来通知自己。而即便徐阶的人去了,到那里看到的也只能是人去楼空。这么一来,自己的身份也不会让他知道。

所以冯保一直在等,就是在等这个回来告诉自己事情结果的人。

他这么顺了一遍,只觉得其中的确找不出什么明显的错漏来,但也不能保证途中发生什么意外。

他越想越担心,不知不觉间轿子就已经停了下来,看来是到了地方。

又等了一下,外面传来一个声音,是刚才那人:“冯公公,请吧。”

冯保并不急着出去,而是先稳定了心态,心想无论一会儿见着的是谁,都与和顺斋有关。或者是和顺斋的另一个东家,既然是与自己身份相同的人,自己也无需担心什么。

想到此,冯保渐渐觉得心里平静了下来,这才用右手掀开轿帘,走了出去。

眼前是一家小院,看样子十分不起眼,也不是什么富贵人家。

那人在前面引路,冯保也不说话,不紧不慢的跟在后面。却又不时用余光打量着周围,见着小院布置简单,倒显得脱俗,别有一番清韵的味道,倒是颇和自己的口味。不过很快,他便被带到一间屋子外。此刻天色已黑,屋中亮着的烛火将一个人影投在窗上。

那人走到门前就停了下来,冯保也跟着停下了脚步。只听那人道:“冯公公请吧,我家老爷就在里面等着呢。”说完便要离开,然而冯保却一下子拉住了他:“等等。”

虽然明知道对方已经带自己来了这里,自然不会回答这个问题,但冯保还是忍不住一问:“你还没告诉我,你们家老爷究竟是谁?”

冯保心想,即便现在知道了也好,至少自己在进去前能有个心理准备。

果然那人一笑:“冯公公都到了这里,推门而入便可见到我家老爷,何须小人再多言呢。”

冯保听这话,知道他是不会说了,便松开手让他离去。

屋里的人定然听到了外面的动静,只是那印在窗上的影子却一动不动,仿佛不是个人一般。

冯保犹豫了一下,心里预计好了一会儿进去可能会看到的人,这才推门而入。

果然和窗户上的影子一样,此时的屋中只有一人。

正站在书案旁,安静的写着大字。

冯保看到此人的瞬间,脸上先有惊讶,很快又成了欣喜,渐渐平缓下来,眉头也跟着舒展。却不说话,轻轻关上门,踮着脚走到案旁,看着他写字。

那人也旁若无人,专心致志的写着。

等到写完便立刻放下笔,眼睛却还盯在纸上,看着自己刚写的字。

冯保忍不住称赞:“笔锋浑圆,元辅果然笔力不烦,当真是宝刀不老。”

徐阶缓缓抬头,看着他,就像平日里无数次见到一般,神色格外平静:“冯公公来了。”

“不错,是我来了。”冯保脸上有喜色,徐阶在这里见自己,一是证明了自己的猜测,二他先前的那么多担心也瞬间化为了乌有。有些不敢相信,又有些难以确定,不禁问了句,“元辅,和顺斋当真是你......”

“你可知道你今日的破绽在哪儿吗?”徐阶忽然开口打断了他。

冯保想了想,却摇头:“还请元辅赐教。”

“冯公公也是前不久才接手和顺斋的吧?”

冯保诧异:“元辅如何得知?”却也想不透自己如此小心,又如何会走漏了风声呢?

然而徐阶却道:“因为你近期的举动,大为反常。从前他在时,自然不会如你这般这么好奇我的身份。”他补充道:“我也是这样。”

冯保心想单凭此也说明不了什么。

他正想着,徐阶却忽然开口道明了他的心里话:“当然,这也不能说明什么,问题的关健还在今日的事上。”望向冯保:“冯公公,你刚接手这里的事,所以还不太清楚一些规矩,殊不知和顺斋没有的消息倒有不少,只是这不卖的消息却只有两类,那便是与两个东家有关的事。”

冯保一愣,很快明白过来。原来是这样。

徐阶又道:“和顺斋自己的人是不会卖与你我二人有关的消息,所以我一听说这个消息卖出去,就觉得奇怪。后来又听说另一个东家的人来过,还在和顺斋里逗留了不短的时间,从那时开始我便怀疑,这件事与另一个东家有关,只是我却始终不知道这个人究竟是谁。想来想去,我索性让人去跟着,谁知接着竟到了东厂,只是我的人还不等他进去就已将他偷偷扣下,带回来见我。”

冯保忽然间意识到自己的疏忽,这个规矩黄锦也曾同他提过,怎么自己今日就忽略了这一层。难怪徐阶会知道,想来那个回来给自己报信的人也已经把事情全部给徐阶说了吧,否则徐阶又如何能找上自己?

“其实我早该想到与东厂有关,和顺斋的消息来源甚广,尤其是宫里的消息。从前我怀疑这另一个东家是宫里的人,或则他安排有人手在宫里当职,除此之外我也想不出其他可能,来解释他为何能知道那么多。现下看来,从前与我合作的是黄锦吧。”(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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