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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爷孙(三)

然而嘉靖却一手掀翻了茶盏,吓得宫里人全都跪地,什么话也不敢说。也不知过了多久,嘉靖才再度开口,语气已有了缓和:“是谁让你把世子带来的?”

冯保一听在问自己,立刻道:“皇上,奴婢只是......”

“别想狡辩,这些话朕听多了,也听烦了。”嘉靖不耐烦的打断了他,方才的怒气还夹在话中,“你那点小心思,以为朕不知?”

“奴婢不敢。”

“不敢?朕看人从来就没有错过,从前严嵩是,如今徐阶也是。就连裕王,朕也看得清清楚楚。因为朕看人从来不用眼睛,只用心。”

冯保此刻才开始后悔自己的决定,皇上是病了,可心还是透亮的。自己服侍皇上这么久,这些道理都是清清楚楚的,可都是今日急于立功,才终误了事。冯保不敢再狡辩,重重的扣了个头,道了声“奴婢知罪”,接着便长伏在地上不起。

气氛顿时变得紧张起来,嘉靖不急开口,他就是要让这个奴婢知道怕了,否则这个奴婢今后做起事来只会更加胆大妄为。不过他也把准了时机,以至于不会让底下的人因为他沉默过久而吓破了胆。

“你起来吧。”嘉靖对冯保说,随即环顾周围一眼,又道,“你们先退下。”

“是。”宫人们立刻起身离开,都惦着脚尖走路,不敢发出一点声音。连关门也是蹑手蹑脚的,生怕再触怒了皇上。

冯保也站了起来,他却不敢抬头,眼睛只盯着御案底上的龙纹。

“现在没有人了,朕再给你一次机会。”嘉靖缓缓道,气氛却更加紧张。

冯保只听见自己不断加快的心跳声,这一次他不敢再隐瞒,只是怎么说却成了此刻最让他为难的问题。冯保并不敢想太久,很快道:“素闻裕王十分器重高拱高大人,想来高大人也是处处为裕王着想,也想借这个机会为裕王博得一个贤德之名。”

“你想说的是收买人心。”

冯保一时语塞,嘉靖却满不在意,道:“这大明江山以后是裕王的,他这么做也无可厚非。朕担心的是他被人利用。”

“皇上多虑,王爷英明睿智,正如皇上一般。”冯保小心讨好,“且不说瞒不过王爷,就是瞒过了,谁又会有这么大的胆子?”

听了这话,嘉靖的眉头却依旧不见舒展。也不知他在想什么,神色越来越严肃,过了一会儿才道:“高拱不能留。”

冯保吓了一跳,再度跪倒在地,趴着不敢起来。皇上的话又再在他耳边响起:“这件事,朕看只有你去做最合适。”

冯保一愣,很快明白过来,连呼:“奴婢不敢。”

“你没有选择。”嘉靖端起案上药碗,说了这么会儿话也口渴了,但宫人都被他遣了出去。此刻没外人也没什么讲究,索性就以药代茶,连喝了三口,这才又开口道,“朕刚才虽昏迷,但也听到黄锦对你的吩咐。你这么做,不光是徐阶,其他阁臣未必会放过你。”

这句话恰好戳中了冯保痛处,嘉靖又继续道:“武宗时有刘谨乱政,与马永成、高凤等七人同成**,被大臣们称作八虎。武宗在时,八虎何其嚣张,但最后还不是被朕一举诛灭。只是这宦官之祸才过去不久,大臣们都历历在目,难免不心有余悸。你觉得以你今日之势,又能胜过昔日八虎多少?”

冯保听了这话,顿时心凉了半截,慌忙不住磕头:“皇上饶命,皇上饶命。”

或许是刚才说了太多话,嘉靖忽然又开口猛烈的咳嗽起来,仿佛是要把心肺都咳出来一样,听的人心惊。他抓起御案上的明黄丝绢,掩住了口,等到不再咳嗽才松开,脸上已一片病态的通红。然而他并没有休息,而是又道:“能救你的只有你自己。”他放下丝绢,双手撑着御案道:“高拱不同于严嵩,裕王对他的话太多听从,留下今后终是祸患。但念在他对朝廷有功,朕也不想赶尽杀绝,你只要想办法让他致仕就好。”

这一次冯保只听着,并没有推脱。

“你比你师傅有本事,也比你师傅更聪明,但是朕也送你一句话。”

“奴婢恭听教诲。”

“小事不究,大事必较。”

冯保暗自记下,虽不能完全明白,但也立刻磕头谢恩:“奴婢谨记。”

然而嘉靖似乎看透了他的心思,又道:“现在不能完全明白不打紧,今后在皇上身边久了,你一定会明白。”

冯保隐约从皇上的话里听出些什么,今后留在皇上身边伺候,这个皇上恐怕是另外深意,看来自己已不必担心黄锦和阁臣的问题了。想到这里,冯保立刻道:“是,奴婢都记下了。”

“起来吧。”

冯保依言起身,目光在世子身上一扫而过,接着便不再抬头,垂手低头立在一旁。

嘉靖低头看着自己怀里的孙儿,刚才他便注意到,即便自己勃然大怒,底下宫人都吓得发抖,这个孩子始终面不改色。小小年纪便有这番胆识,将来定不可限量。

然而朱翊钧的注意力却一直在嘉靖的衣服上,尤其是胸前的团龙图案。今日嘉靖穿的一件盘领窄袖的黄袍,前后、两肩各有金线织成的盘龙一只。朱翊钧也是静静的看着,等到爷爷的话说完了,这才开口问:“我听爹爹说,只有爷爷才能穿黄袍,爹爹的袍子都是赤色的。可是看这龙,为什么和爹爹的不一样?”

嘉靖一笑,虽不是什么要紧事,但这孩子小小年纪倒也细心,于是也耐心的问道:“有何不同?”

朱翊钧想了想,很认真的回答道:“爹爹衣服上的龙是卷缩着的,像是被关着,而爷爷身上的,才像是自由自在的。”

这说法虽稚嫩,但也逗得嘉靖一笑:“这倒新奇,裕王那是蟠龙,朕这才是真正的龙。”

“什么是蟠龙?”

朱翊钧这么一问,倒真把嘉靖给问住了。对于衣料纹饰嘉靖知道的也不太多。但在孙子面前也不能认短,一时也不知如何回答。好在冯保看出了他的犯难,立刻道:“这样的小事怎能劳烦皇上开口,还是让奴婢给世子说说吧。”

嘉靖赞许点头:“你说也好。”

冯保道:“《广雅》有言:‘有鳞曰蛟龙,有翼曰应龙,有角曰虬龙,无角曰螭龙,未升天曰蟠龙。’因此这蟠龙便是未升天的龙,便如世子所见,只能卷曲盘绕在梁柱上。而皇上是天子,这龙自然是翱翔九天,什么都有的。”冯保有意卖弄才学,见朱翊钧听得认真,又继续道,“《太平御览》中也有一番解释:‘蟠龙,身长四丈,青黑色,赤带如锦文,常随水而下,入于海。有毒,伤人即死。’所以世人也时常把蟠龙和蛟混在一起,也是因为这个缘故。”

“真有意思。”朱翊钧拍手称赞,“你知道的真多。”

冯保心中一喜,从语气上听来,世子对自己颇有好感。不过此刻冯保的心思全在皇上身上,果然听到皇上一声赞许:“不错,在司礼监里就数你学识修养一流。”冯保刚要谢恩,然而嘉靖又道:“钧儿也不小了,再过几年便要出阁讲学了,到时的确还需要人在身边伺候,朕看你就很合适。”

冯保一听又惊又喜,连忙又跪地谢恩。

嘉靖让他起来,注视着怀里的孙子,脸上顿生慈爱,忽然又头也不抬的对冯保说:“你先去帮朕办一件事,去召裕王入宫。”

“皇上。”冯保也吃了一惊,皇上这些年是何等决心,为何忽然会改变注意要见裕王。然而还不等他多言,嘉靖便又道,“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从前朕尚康健,还不到时候,如今......”他忽然叹了口气,“让他来吧,这一次总不至于折损了他。”

冯保见皇上神色,心知圣心已决,便不再劝,当即应了声“是”,便要出宫去传旨。然而刚一走到门口,却又被嘉靖叫了回去,嘉靖道:“朕吩咐你的那件事,现在还不急着要做。以你如今的地位,恐怕要做也难,朕会给裕王说,让他登基后予你司礼监掌印一职,到时你做起事来也会方便许多。”

“谢皇上。”冯保感激一拜。

嘉靖挥了挥手,不想在多言,脸上有一丝疲倦。

冯保何尝不明白,立刻起身,小跑着出宫。他知道这件事耽误不得,否则若让黄锦知道他忽然奉命离宫,定会想办法阻拦,抢了他的功劳。机会只有一次,事到如今谁还会讲什么情谊。(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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