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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章 泥沼里的挣扎3

过了几天,元庆吩咐值班室的三个老家伙把电视机搬到了自己的组,美其名曰保护他们那几只昏花的老眼。

有那么一阵,元庆突然理解“小人得志”是个什么样的滋味了。尽管没有人会乐意承认自己是小人,元庆自己内心也不认为自己就是一个小人,但他很明白,现在的自己已经不是什么君子了,也许他本来就不“卡”君子那个行列,但元庆觉得“得志”这种滋味就是不赖。

两个月后,蛤蟆眼被加刑一年,罪名有些奇怪——流氓、越狱未遂。

也许是怕蛤蟆眼回到原来的组不利于他的改造,蛤蟆眼被发去了别的中队。

时间不长,元庆减刑了,正好跟蛤蟆眼反着,他加一年,元庆减一年。

刚子开玩笑说,吃一口填一口,物质守恒定律啊这叫。

有句俗语叫“缺什么来什么”,组里刚刚没了蛤蟆眼这个品种的人,接着又分来了一个类似的人。这个车轴汉子名叫常发庆,年约三十过半,长相如澳洲蜥蜴,一张巨嘴张开,酸臭腐烂的气息隔着三层云彩都能把大雁给熏下来。起初,大家都没拿他当回事儿,还以为组里来了一把干庄稼活儿的好手,谁知三天不到,这家伙就现了原形。那天上午,中队出工挖肥料,三叔的这个组负责将一车一车的肥料卸下来,往地里撒。常发庆在前面拉车,刚子和史乃安在后面推。大车“行进”到地头的时候,刚子停了手:“发庆,别偷懒啊,怎么光我们推,你不拉?”

常发庆回头乜了刚子一眼,蔫蔫地坐到了车把上:“累了,早上没吃饱……拖拉机还得加上油才能跑起来呢。”

刚子“咦”了一声:“怪逼挺有话对付呢,你是不是皮紧了,爷们儿给你松松?”

常发庆一哼:“给我松皮的人还没生出来。”

刚子抓起一块坷垃刚要往上冲,史乃安拉住了他:“先别动,咱们不摸这小子的潮水,没准儿这是个‘猛货’呢。”

吃过被人“帮助”的亏,刚子不敢轻举妄动,丢下坷垃嘟囔了一句:“有劲慢慢使吧,早晚顺了你的毛儿。”

常发庆瞥一眼刚子,又是一哼:“你能?再有劲你憋得住尿不?”

这句话呛得刚子不轻,弯腰又捡起了那块坷垃:“我能给你攥出尿来你信不信?”

三叔看出了这边的不妙,箭步过来拉起了大车:“赶紧的,赶紧的,改造就是干活儿,早干完早歇息。”

刚子捏碎那块坷垃,悻悻地招呼史乃安推大车,心中有了好好收拾常发庆一顿的想法。

晚上收工回来,刚子把这事儿对元庆说了。元庆笑道:“拉倒吧,这叫什么事儿?”

刚子悻悻地说:“也许在外面这不叫什么事儿,但这是在监狱,一旦掉了底子,想要再缝起来就难了。”

元庆说:“你爱怎么办就怎么办吧,我现在是劳改积极分子,不掺和不利于改造的事情。”

刚子瞅着吃饱饭抱着肚子躺在铺上的常发庆,自己对自己发狠:“遇到问题就只有一条路,解决,嗯,总之要解决。”

例行公事似的晚学习一结束,元庆打开了电视机,没等调台,常发庆就在铺上咋呼上了:“别总是你霸着个电视好不好?整天他奶奶的电视剧,有完没完?我要看大嫚儿跳舞!”

元庆笑道:“哪有大嫚儿跳舞啊,这个钟点除了新闻联播就是连续剧,凑合着看吧老哥。”

常发庆跳过来,一膀子撞走了元庆:“我来!”

这些天心情不错,元庆的脾气也好,笑着坐回了自己的铺位:“哈,又是一个蛤蟆眼。”

元庆没有脾气,满屋里的人也都没有脾气,只有刚子在支着两只鼻孔闷闷地喘气。

你还别说,调来调去,还真让常发庆调出来了一群女人,只是这群女人不是在跳舞,是排成一行在唱歌。

电视屏幕花花搭搭看不清楚,眯着眼睛看,元庆才分辨出原来那群女人的头顶上拉着一条横幅:某某省首届中老年歌咏大赛。

五星红旗迎风飘扬

胜利歌声多么响亮

歌唱我们亲爱的祖国

从今走向繁荣富强

英雄的人民站起来了

我们团结友爱坚强如钢

我们勤劳我们勇敢

独立自由是我们的理想

我们战胜了多少苦难

才得到今天的解放……

当这帮大婶们唱到“我们的生活天天向上,我们的前途万丈光芒”时,刚子实在忍不住了,挣着脖子暴吼一声:“谁的前途光芒万丈?换台!”

常发庆看得如痴如醉,根本没有听见后面在喊什么。

欧小强推了常发庆的后背一下:“前辈,刚子哥让你换台呢。”

常发庆正看在兴头上,指着一个撅着大屁股打拍子的女人说:“老×干姜,越嚼越香……”猛地一回头,“你说什么?”

刚子猛地窜了过来:“我说让你换台!”

常发庆“哟嗬”一声,慢慢站起来,歪着脑袋看刚子:“唱歌的大娘婶子们里面有你娘是吧?”

“我他妈废了你——”刚子藏在背后的板凳抡了起来,一下子劈在常发庆的脑袋上。

“杀人啦!”常发庆怪叫一声,失灵的UFO一般飘到了大铺的最西头。

“操他老娘的,原来这个一只二逼!”史乃安抄起屁股下的板凳,野狗抢食也似扑向常发庆,“二逼,拿命来!”

“政府——有人哄监闹狱……”后面的那个“啦”字还没说出口,常发庆就被史乃安一板凳抡歪了脖子:“你娘了个大×的,还他妈跟老子装梁山好汉呢,砸死你这个‘二唬头’!”史乃安又使出了对付蛤蟆眼的那一招,放倒常发庆,骑上去,左右开弓,武松打虎一般猛下拳头,砸一下叫一声,“装好汉?武松?鲁智深?关二爷?你他妈还是老一辈无产阶级革命家?还他妈常发庆呢,你常发情是吧?还装不装了……呦,哪儿去了?”

“爷爷跟你没完!”刚刚挣脱史乃安魔爪的常发庆,奋力往外冲去,没想,刚子的板凳早就等在那儿,只一下,常发庆闷哼一声,捧着脸倒在了地上。就在刚子丢下板凳想要起脚的刹那,常发庆突然翻身蹦了起来,失去方向的拖拉机一样将跟上来的史乃安撞成了王八翻盖的姿势。刚子一愣神,常发庆调转“车头”,以兔子急了要咬狼般以死相拼的气概撞向刚子。刚子往旁边一闪,瞄准常发庆毫无章法的脚步,趁势使了一个“破脚”,常发庆的脑袋直接撞到了电视机屏幕上,如果电视机不是靠墙放着,常发庆这次的罪过就大了——破坏公共财物罪。

电视画面一晃,一个脸画得像关老爷的老太太突然贴近屏幕,张口就唱:“反动派被打倒,帝国主义夹着尾巴逃跑了!”

元庆伸手关了电视,飞起一脚踹在常发庆的胸口上,可怜常老哥炮弹一样扎进两条饭桌中间,不动了。

一声凄厉的乌鸦叫不知哪里钻进来,有音无字,拐一个弯儿,铮铮地向夜空钻去。

刚子和史乃安不约而同地站到了常发庆的屁股后面:“孙子,还装不装了?”

一声“不装了”仿佛从泥土里钻出来,整个屋子瞬间恢复了平静。

外面不知什么时候飘起雪来,在探照灯光的映照下,亮闪闪地飞。

元庆躺下了,想笑,笑不出来,想哭,没有缘由,想睡,睡不着。起身走到窗前,双手抓着铁棂子看外面,外面光秃秃的树叉上,隐约可见一只乌鸦在细雪里颤抖。这应该是一只传说中的囚鸟吧?囚鸟算不算鸟儿呢?去他妈的,不算!监狱里怎么可能有一只真鸟儿?

春天来了。绿油油的树叶装点着空旷的大院儿,但天气依然感觉不出多少暖意。满眼的绿色看得久了,就显得平淡,仿佛这欣欣向荣的景象与看它的人毫无关系,直到五月初的一轮接见来临,元庆的心情才开始快乐起来,因为这次来的是小满,元庆一直盼望着他来接见。

受到特殊关照,元庆被安排到了只有劳改积极分子才可以享受的待遇——去单独房间与来人见面。

送元庆来接见室的是一个刚刚分到他们中队的管教干部,姓臧,犯人们都叫他小臧队长。

瞅一眼端坐在这个房间里的小满,元庆对小臧队长说:“这是我的亲妹夫,我们有些私密话要说,您能不能不用在跟前了?”

小臧队长是个腼腆的年轻人,考虑了一下,说:“家务事儿我也不好听,你们说吧,但是不能违反规定,有监控的。”

元庆点头哈腰:“政府放心,我一个改造多年的老犯儿了,哪些该说哪些不该说我明白。”

小臧队长往里推了一把元庆:“你进去吧,我在门口等着。”

元庆提一口气,摸一把小满的肩膀,讪笑着坐到了他的对面:“你来了?”

小满点点头:“我来看看你还活着没有……哈,瘦成刀螂了,想家想的?”(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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