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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三节 机枪下的目标

“能听到我说话吗?”

梦中有个声音,听起来就在耳边,睁开眼却越来越远。他努力伸出手去,挣扎着想要推开那幢无形的巨大的墙。

“师长!师长!”他大声追喊。

唤醒他的声音一阵冷笑,像白令海峡刮来的疾风,凛凛而来,又一扫而去。

“你是谁?”此时空寂的荒野上仍然有人存在,好像从开始就没停止似的不断追问他

一个问题。

“师长同志,步兵CB师直属侦察营三连集合完毕,请指示!”

“傻X......”

“有诈!打——给我狠狠打!”

“那位同志,那位同志——说你呢!专心点可以吗?演出马上就开始了。”

海堤上那人严肃地看他一眼,双手一抬,立起指挥杆。

大尉转身对准尉说道:“唱歌了。”准尉站起来拍拍手喊:“唱歌了、唱歌了!”搂着PPSh41*的下士挪了挪屁股坐好,“好了,知道了。唱吧。”

“我们行军路途遥远,战友们啊向前看.......”

他开始唱起来。

“团队旗帜迎风高高飘扬,指挥员们在最前面。战士们出发!出发!出发!亲爱的,我会一路写信回来,再见吧,出发!”

“他在哼什么?”

“连长在唱歌呢,排长。”

“唱歌?好吧。等军医和担架上来才能挪,别轻举妄动——千万别,明白吗?”

“我懂的,排长。”卫生员惮了惮右臂上那块红十字袖章,希望能以此送走排长忧心忡忡的目光,“这里交给我吧。”

CB师直属侦察营三连一排排长最后看一眼卫生员怀里的连长,咬咬牙,抽身离开。

这是在进攻途中用半个24小时便利店和三块雨布临时搭起来的连部,一排长走后,便只剩下卫生员和已经丧失指挥能力的连长。

“老邬!老邬!”

“在!连长。我在。”

“小王?”

“嗯嗯,是我,卫生员小王。一排长去增援邬指导员那边了。现在外面是六班守着,俘虏一个都跑不掉——您放心吧。”

卫生员报告情况时,忽略了邬指导员已经牺牲、“那边”实际上是师副参谋长肖杨在指挥的事实。他从包里拿出小袋药粉,撕了一点倒入口缸里,合着水搅了搅。

“啊........嗯,再吃点,反正这药不花钱。呵呵。”

慢慢咽下了一些后,三连长的眼神好像不那么恍惚了。

“什么药不花钱啊?”

“云南白药呗。”卫生员故作轻松地一笑,“出征那会儿地方上送了几大车,好像巴不得我们全中标似的。”

三连长也跟着笑了,好像此时留在体内的弹头正在哭泣。

“不是还要外敷吗?”连长又问。

“哪呀?直接外敷就大出血了。信我的,连长。”卫生员偷偷瞄着仍在不断浸透的纱布,强迫自己保持轻松的笑容,“你伤得不重的,好好躺着别乱动就行。”

“哦。”

“连长刚才唱的什么歌啊?我一句都听不懂。”

“唱歌?”

“我记得你老这么唱......绷!绷!绷!”

“不是‘绷’,”三连长严肃地纠正道,药物本身并不具备镇定作用,但连长忽然变得很清醒,“那单词念作‘ВПУТЬ’,在俄语里是‘出发’的意思。”

“连长能记得梦见什么?”

“很多时候你意识不到自己在梦里,”三连长忽而恍惚起来,“也许我现在还在梦里,等换了另一个梦.......我可能就记不得你了.......”

卫生员心里咯噔一下。职业敏感告诉他,越是这种时候越不能让伤员陷入昏迷,比起因为说话而出血,睡下去就醒不来的危险性更大。打定注意的他紧了紧臂弯,“你冷吗?连长。”

“不冷。”

卫生员稍稍松了一口气,“再唱一首来听听吧。”

三连长想了想,“啊,朋友再见——我最喜欢的。”

“换首吧,”卫生员觉得那首不太吉利,“比如上次联欢你唱那首.......《莫斯科保卫者之歌》?”

侦察三连的连长不是一般人,别人喜欢外文歌曲也就听听罢,他喜欢却是每天抽出时间照镜子、对口形。从岩浆般喷发的《莫斯科保卫者之歌》(俄)、冷峻如钢铁的《盖叶的黑色军队》(德),到连死神都敢调侃的《伞绳上的鲜血》(美),甚至是大多数岛国人都已经遗忘的《青年‘岛国’之歌》(见附注),他都能用原版语言演绎得淋漓尽致。

~~~~~~~~~~委琐的附注强势插入~~~~~~~~~~~~

《青年‘岛国’之歌》,系上世纪30年代岛国某愤青所作。岛国电影《二二六事变》两次翻拍,均以此曲作为主题曲。歌词是亮点,闲得蛋疼的童鞋不妨以“批判”的角度,将词中的岛国代入为天朝听听看。

~~~~~~~~~~强势的附注委琐退出~~~~~~~~~~~

“来段秦腔吧,《关山月》?”三连长说。

卫生员在脑海里努力搜索这个陌生的词语。

三连长忽然有点羞涩,“跟封参谋长随便学的,唱得不好,多担待。”

“好呀、好呀。”卫生员拍拍手。只要不是不吉利的,他都觉得好。

“明月出天山,苍茫云海间.......”

爱唱歌的连长又开始唱了。他不再唱别人听不懂的歌,好像这歌是专门为今天准备的一样。

从“长风几万里,吹度玉门关”开始,卫生员隐隐记得那似乎是某位大诗人的名作,思来想去时,连长的声音倏忽悲怆起来,“汉下白登道,胡窥青海湾。由来征战地,不见有人还......”

那声音像被什么远远拉走,怎么也不肯落地。

卫生员这才觉得不对。不是词错了,而是三连长的瞳孔渐渐变得模糊,好像有另一个梦正等着他。

“连长?”

“.........”

“连长!!!”

“忘词了。”

“.......没事。”

“去看看六班去,别让俘虏挂了。”

“是!连长。”

卫生员出了很久没有营业的24小时便利店,绕过损坏严重但无水可漏的卫生间,他随手捡起了半张“南拳妈妈”复出海报,一边看一边走,很快就看见六班。

六班是个机枪班。

和大多数步兵连里的机枪班一样,六班装备5.8mm通用机枪1挺、35mm*发射器1部,分别由班长、副班长指挥。通机组编制3人,设主射手、副射手和专职弹药手;*组使用的是专为侦察单位量身定制的06式轻型半自动*发射器,因此编制人员比传统的87式自动*发射器组更少,只有主射手和副射手;其余3名步枪手则作为预备队员,除人手一支步枪或*以外,还根据任务需要携带35mm*(87式自动*发射器通用)或者5.8mm重弹(*步枪通用)。

*组在连长带队突击时就打光了*,现在唯一的任务是看守俘虏。

俘虏一共5名,清一色的PLA07式野战服打扮。

为首少校自称“贝塔”,身高不足一米七五,却是唯一的白人;另外4人均为东亚裔,其中西塔少尉、卡帕中士是韩裔,奥米伽上等兵是日裔;米欧下士的广东话说得还行,估计是ABC(注:American Born Chinese,出生在美国的华人)。这批战俘显然不属于“正规军”,因此待遇也就不一样了。

为掩盖另类的西方特征,贝塔少校脸上原本是涂着迷彩油的,现在仍然没有除去,但那张脸经过多次“人为增大”后显得更加另类。

优待战俘是PLA自第三次国内革命战争(1945年8月-1950年6月)以来沿承以久的优良传统,然而传统毕竟是传统,当血气方刚的90后侦察兵看到随时随地都扯出几嗓子的连长已经奄奄一息时,从容檄械投降的贝塔少校便“惨遭毒手”。

“你想打就打、不想打就举手。中国是你家后院吗?”这是“不明真相”的士兵“热情围观”时挂在嘴边的话。

当时一排长没有表态,临走只撩下一句话,“死了算我的。”

正如三连长醒来后所担心的那样,卫生员现在看到的不过是一具能够呼吸的身体。

“需要云南白药吗?”卫生员情绪稳定地对六班副班长说。那口吻就算神出鬼没的防艾志愿者,正随时随地免费派送杜蕾丝。

副班长怀抱那支从其它班借来的95式班用机枪,摇摇头,“问个安吧。”

卫生员“嗯”一声,将摆在身前的急救包挪到屁股后,清清噪子道:“狗得摸你?”

西塔少尉像老母鸡一样搂着迫切需要保护的贝塔少校,他紧了紧双臂,小心翼翼回答:“Morning,sir......”

“哦哈哟!”这个笑眯眯的上等兵名叫奥米伽。他的笑容比太阳还灿烂,好像天真的亮了。

卫生员下意识地看了看天,天还是黑的,但手表上已经显示“AM 04:33”。

会说广东话的米欧下士只是点了点头,但他是五人之中坐得最标准的,这种坐法即使想跑也很难马上站起来,很显然,他压根就没想过要跑。

卡帕中士只恨恨盯着地上,一言不发。

“死棒子。”副班长呸了一口。

卫生员这时忽然想起,阵地还没走完。“走阵地”是部队防守时卫生员的基本工作,不管有没有伤员,都要走完一趟。“其它人呢?”他问。

“路口上蹲着呢。”

“什么情况?”卫生员有些诧异。这里刚刚才被攻下来,力量孱弱的敌人还会选在这里突围吗?

“知道有备无患这四个字吧?”副班长老气横秋,作为每战必杀在前面的骨干士官,他有资格用这种口气,“悠着点,少年,这股敌人没那么简单。”说完这话,他警惕的目光回到了看起来温顺听话的俘虏堆里。

就像半夜里闹床的婴孩一样,消停没多久的夜空重新闹腾起来。

“三点方向,距离四百五。”

“还真敢来.......”

“拿得下不?”

“管好你自己。”

受到质疑的主射手从鼻腔里轻轻哼了一声。他不紧不慢地转过枪口,抵好了腮托,微光瞄准具淡绿色的视野里,目标只短暂地消失了一会儿,便重新出现在起伏不定的地面上。

“主射手了不起啊?”副射手撇了撇嘴,从双筒式微光望远镜前移开眼睛,“没系毛巾,确定了。”

这场战斗的敌我双方都穿得一样,只能凭借目标出现方向和左臂是否系上毛巾来识别敌我。主射手听到肯定的回答后,将瞄点放在目标移动方向上、位于两处遮蔽物之间的空地里,开始了比路还漫长的等待。

目标爬出废品处理场,很快又将自己隐藏在维修所的废墟里,似乎也在等待。他的每一次规避与试探看起来都有些怪异,不像是步兵标准战术动作,应付一般的冷枪倒是绰绰有余,但很难在机枪扫射下存活。

管他呢,主射手心里想。那货一定是警匪片看多了。

“会不会是师长?”蹲在两位射手后面暂时无事可做的弹药手,没头没脑蹦出这话。

“去去!”副射手往后蹬了蹬腿,“你要逮了个师长能不盯得死死的?就算放人也没这么放的,要放早投降了。”

弹药手嘀咕道:“辛苦一天了,凑句话也不行。”

“扛弹药辛苦、打枪的命苦懂不?毛都没长齐牢骚还.......”

副射手突然住嘴了。他觉得有一双眼睛正在后面看着他。

空气沉默得如此熟悉,他慢慢转过头,并将原本搁在别偷闲的右手,放回到88式通用机枪的弹箱上——那是他的职责。

没错,是班长。

班长静静地看着他,就像老师看着躲在厕所里抽烟的少年。

“你好,班长。”机敏的副射手记得当年也是这么说的。

“你好。”班长回答。

和当年那位撒完尿走人的老师一样,班长接过了简单而温暖的问候,转身离开。“真是好人呐,”副射手默默地想。

六班通机组已经很久没开火了。

和很多兵器爱好者设想的不一样,88通机其实很少有杀人的机会。88通机本质上仍是可以改用双脚架的“轻量版重机枪”,侧挂弹箱、使用重弹的设计决定了它不可能像下挂弹箱、使用标准弹的M249班机(注:这货长得很像通机,但从官方名称和使用情况看的确是班机)那样伴随步兵冲锋,至于弹链供弹,在阵线稳定前只有兰博才敢那么做。靠前部署太过于危险,也没必要去抢95班机、03步枪的风头,而处于进攻第二梯队或更后面的位置,进行压制之后往往要马上转移,很难找到可以直接射杀的目标。

但这并不代表它地位尴尬。作为专职的压制性武器,88通机的主要作用是让步兵趴着、狙击手闷着,将敌人封锁在指定地带里耐心等死。运气好的话,或者还能以相对于95班机精度更高(注:88通机的射速低于95班机)的优势收割某位离窗口太近的狙击手。

现在突然冒出一个“不专心”的敌人想早点死,副射手难免有些激动。他一激动,话就会多,幸好班长原谅了他这个毛病。

“耐心点。”主射手说。

副射手小心翼翼地“嗯”一声,他担心班长再次冒出来。

透过因为心跳而颤抖的物镜,他循着回忆耐心搜寻起来。好记性是侦察兵的基本要求,他只看到似乎没什么改变的三点方向:

习惯被打扰的流浪狗刨了刨土,继续打盹,维修所侧门左起第三个窗子里摇摇欲坠的碎片并未落下,耸拉在维修所废墟不远处那半截电线杆上的“身作黄沙走、死不裂土还”仍用原来的节奏左晃右摆........

副射手眯着眼,重新打量那条横幅。

战地宣传是关乎部队士气和军地关系的大事,因此遍布花莲城各处的宣传标语,无不出自师政治部副主任何云工上校之手,但这条横幅显然另有出处。

何云工是科班出身、从业多年的老政工,历任IE团三营九连指导员、营副教导员、团政治处宣传股长、师政治部宣传科长、IF团政治处副主任、主任、IE团政委(后由常曙接任)、师政治部副主任等职,完全称得上“政治可靠、作风扎实、本领过硬”,他说的每句话、每个字必定都带有浓厚的“新闻联播味道”,不可能挂出这么“文艺”的标语。

“客人应该不只一个,”主射手突然说。

副射手将随时随地开小差的思绪一点一点捡回脑袋里,慢慢调低望远镜的倍率,“在哪里?”

“还不清楚,只是感觉。”

副射手没有骂娘,因为他也感觉到了。

这股敌人以区区二十余人深入我军纵深,先是袭击三营九连驻防的调度室未果,退守维修所,后又劫持意外出现的师长,实施企图不明的爆破,并招来人数同样不多的空投援兵,顶住侦察三连两个排交叉猛攻整整一夜。如此行迹、如此胆识,绝非叨着雪茄在飞机、坦克掩护下大摇大摆前进的寻常A国大兵可比。刚刚投降的5人与其说是走投无路,不如说是投石问路,总之整个事件从头到尾都透着一股诡异。

“三点方向那货......的确没道理单独行动。”认真想过的副射手赞同道。

“你注意下周围,看看再说。”

“嗯。”

随着倍率降低,望远镜的视界渐渐扩大了,副射手尽可能慢地重新搜索起来。

凌晨4时的黑暗与昨夜没多大区别,只是听起来很远的双25高炮好像越来越多,“战斧”系列*被击中的爆音和“前卫”系列防空*拖曳的焰火也愈演愈烈,仿佛此处的战斗完全可以忽略。

从面罩被摘下那一刻起,吴品就觉得自己用尽了上天的眷顾。

但是睁开眼睛,四周竟空无一人。

夜空正被小口径曳光爆破弹频频刷亮,既看不到一度呼啸过顶的海鹰机群,也找不到曾经绝望呐喊的人们。此前命令他跪下的人,和刚刚摘掉他面罩的人,统统不见了。远远不知何处的双25mm高炮“突突”着,骑着涡扇发动机低速滑过的*愣头愣脑撞进弹幕,舞着焰尾腾起的短程防空*左窜右跳,不知又盯上了谁家的直升机。可是人呢?这个星球发生的战争似乎与人无关。

这会是什么情况?

这么想着,他摸到一支枪。

粘粘的,还带着微温,是一支刚刚杀过人的03式步枪。枪当然不是CB师的,阿兰朵特遣队使用清一色的PLA制式装备,连战术队形、火力配制都与PLA无异。这支枪里,竟然还有几发子弹,从“被遗弃”的位置看,显然是为他准备的。

如果敌人要放他走,根本不需要这么做。但他仍然拿起了枪。

因为这毕竟是个机会。

他尽可能小心地爬过所有能够摸到的障碍物,一点一点,朝记忆中调度室的方向挪去。大概已是凌晨了,但曳光弹的努力并不能掩饰夜的黑,此前的炮击毁掉了大多数地面建筑,所以明显的参照物很难找到。

爬着爬着,鬼使神差地,他抬起头。那条标语竟然还在。

“身作黄沙走,死不裂土还。”

这条标语证明现在的位置就在维修所附近,离我军阵地不远了。因为那是他让政治部挂上去的,他记得比任何人都清楚。

标语本身没有任何实质性作用,之所以挂在这里,是因为庭车常临行前说过同样的话。此话出自何处不重要,重要的是“某套设备”关系到庭车常与“寡妇”组织驻A军内线的安全,吴品让人把这话挂在这里,正是为了提醒自己,任何一个失误都可能导致庭车常一行全军覆没。如今失误酿成了大错,即使能够挽回,也只能是吴品本人。

他必须活着回去。

活着回到师部,将那个毫无疑问的泄密者立毙当场。

“有把握吗?中尉。”

“如您所愿,少校,目标已进入对面机枪的有效射程。现在的距离刚刚好。他就算喊破喉咙,对面也听不见的。如果那几个毛孩子能忍得住性子,我会给他们加一把火。”

趴在*步枪前的“解放军中尉”,正将目光从一百米处谨慎挪动的身体上移开,落在五百米外。那里有一挺88式通用机枪。这样的能见度、这样的距离,88狙无论如何都不敢找88通麻烦,而他想做的,仅仅只是在适当的时候暴露一下自己。

黑夜是几乎所有战场误击事件的始作蛹者,即使是观测技术高度发达的今天也未能幸免。

“他必须死。”阿兰朵1队指挥官贝塔少校如是说,“但不能死在我们手里。我希望这里每一个人,都能活地走进战俘营。”

“我们是该投降了。”

短暂地微笑之后,中尉扣动扳机。(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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