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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4、小重山(六)

真的在她背上睡着之前, 他明明一直在想——可别信她。

但他还是昏沉沉地睡着了。

苏倾将男孩拦腰抱着, 放在床上盖上被子。

他的睡颜安静乖顺,褪去了一切叛逆的神态, 眉眼终于表现出混血孩子的精致和可爱。

她忽然觉察他有点发烧——难怪这么容易就睡了。

苏倾转身的时候,却被他拉住了胳膊:“你去哪?”他眼皮沉甸甸的, 噘着嘴不高兴地问, 甚至有点像在闹脾气。

苏倾看了一眼外面的雨势, 如果能在五点前赶回来, 应该没有太大危险:“我需要一些消炎药。”

“地下室有药。”y烧得很难受, 耐烦地咕哝了一句, 翻过身沉沉睡去。

地下室?

那里没有电梯通入,旧楼梯被踩得吱呀作响。她记得她到来的第一天就问过y, 那时,他说地下室是仓库。

当她以双眼充当电筒,下到黑暗的地下室时,嗅到一股浓郁的、特殊的潮湿霉味。这味道她以前从未经历过。

她在门口堆着的纸箱子看到了药盒的包装, 恰好是她想要的,她弯腰拆开箱子,取了两盒出来。

胶带的噪声使得黄色感应灯忽然“啪”地亮起, 将整个幽暗的地下室照得亮如白昼。

她慢慢地直起腰来, 四下望着,感到有些不可思议。

不远处,一排排货架陈列着,整齐地投下黑峻峻的影子, 但又不像货架,上面排列的东西又薄又小,花里胡哨地挤在一起。

两个蜡烛造型的立灯摆着,使这里很像是一个藏宝的地洞。

苏倾慢慢地走过去,看到这些大小不一、花花绿绿的货品上面写着的文字时,她忽而明白了这是什么。

她的手指抚过这些老旧的古董的纸质书脊,一行行扫过去,眼睛惊喜地地睁大了。

沙发上。

y睡得不□□稳,手指蜷了蜷,眉头紧皱,额头上汗珠密布。

他又在梦里见到了父亲和母亲。

夏天的夜晚。过去他们一家人时常待在地下室里乘凉,这是他们的秘密基地,母亲的背倚靠在书架上,手里正拿着一本书,冲他笑着:“过得不错?y。”

父亲则背对着他找书,背影高大而沉默。

“你别跟我说话。”他在梦里敌视地瞪着他们,“别再来我梦里了。”

握紧的手指却微微颤抖着。

他曾经很喜欢地下室。这里很黑,无人关注,静谧又安全。

可是后来他发现,原来他只是喜欢随他们一起待在这里。一个人的时候,他感觉有点心慌。黑夜和寂静像没底的井,又像浪潮,要把他撕裂吞没了。

苏倾在书架中穿梭着。

她几乎被这些纸质的旧书迷住了,这些几乎都是孤本,她的数据库里全无记载,遇到感兴趣的,她就将书抽出来,快速扫描进电脑里。

脚尖忽然踢到了什么东西,那东西被踢得远远滑动到了书架下面,女孩弯下腰,将它拾起来,“呼”地吹去了上面的尘土。

是个硬卡纸装本,色彩很鲜艳的卡通画,它的名字叫做——“匹诺曹”。

每一页只有寥寥数语,更多的是水彩笔图画。

这是个儿童绘本!她拿手臂兴奋地擦了擦上面的灰,将它抱在怀里,贴紧自己的胸口,蹬蹬地跑上了地下室,将那楼梯踏得吱呀作响。

地下室的光线昏黄,父亲终于抽出一本来看:“y,对你妈妈礼貌一点。”

他说话虽然礼貌,但总有种不怒自威的气势。

母亲抬手想要抚摸他的头发,被y躲开了,她无奈地叹了口气:“别担心,我们只是去了别的地方,暂时没得到回来的方法。”

y冷笑道:“我亲眼看着你们的尸体盖着联合政府旗帜,进炉火化——都死了还骗我。”

他气得直发抖,却舍不得结束它,委屈地想,走了还干嘛还回来?

母亲浑似没听见,每当这个时候,她就像聋了一样,自顾自地丈量他的个头:“快让我看看,你又长高了……”

男孩眉头紧皱着,处于噩梦之中,辗转反侧,直到有人将他抱起来,靠在自己胸口。

一双冰凉的手贴住他滚烫的脸颊,她手心有两粒胶囊:“吃药了,y。”

不同于母亲声音的另外一个女性的声音,却意外的柔和,他靠在她的怀里,慢慢平息下来,顺从吞咽了两口水,又滑落到了被子里。

这一回,却睡熟了。

两天后天气放晴,太阳晒到了铜黄的屋顶上,将那屋顶照得金灿灿的。

y的发热伴随着大雨的停息而褪去。

他的一条腿很不情愿地搁在苏倾膝上,后者正在试探着捏着,小孩的眉头皱紧。

“是这样吗?”她非常紧张,因为按摩跟她想象的完全不同,没有任何一本书或视频能教会她到底该怎样把握力度,只好一面按着一面观察他的表情,“你有感觉到舒服一点吗?”

“呃。”男孩猛地抽回腿,终于痛得弯下腰去,暴躁道,“到此为止吧。”

苏倾歉疚极了:“对不起……”

嵌入墙上的电视开着,画面闪动,新闻的声音放得很小,充当背景音,两人都靠在柔软的沙发上,茶几上放着一只削好的、轻微氧化的苹果。

一个安适晴朗的周末早晨。

y终于放下腿,扭过头来冷冷看着她:“你过来。”

苏倾挪了过去。

“你的芯片装在哪里?”他接着问。

女孩却踌躇着不肯再往前了。

她在他苍白的小脸上看到了诡秘的薄戾,本能地有些惧怕他会因为一时气急败坏而掰断她的芯片。

那她不就死了?

“你淋了雨。”y耐着性子解释,“如果不想提前报废的话,给我检查一下。”

苏倾松了一口气,眉眼间再度浮现了愉快的神色,她慢慢俯趴下去,趴在他大腿上。

“你干什么?”y诧异地支起胳膊,看着腿上的人。

“芯片。”她趴在他膝上解释道,指指自己的后脖颈,被阻塞的声音有些闷闷的。

她以两手将一对辫子勾到前面来,然后慢慢地、在那靠近发根的瓷白的脖颈上,扣开了一处小小缺口。

y在里面看到了各种繁复的线路,半晌,待看到闪烁的红灯,吓了一跳:“你……快没电了。”

这么一个智能的家伙,居然是最原始的充电式的——这是什么狗屁设计?

“没电了会怎么样?”他飞快地问,感到火烧屁股似的坐立不安。

“……我也不知道。”她的声音里透着慌乱。

“……”他将她的肩膀扳着,小心地挪到了一边,咬着牙从沙发上跳了起来,“你别动,先把所有能关的功能都关了。”

“唔……”

十分钟后。

看到绿灯亮起时,y松了一口气,将充电线紧了紧。“这是扫地机器人的充电器。”他说,“先凑合着用用。”

“谢谢。”苏倾感觉涓涓细流般的力量从脖颈处重回四肢百骸,感到十分高兴。难怪她最近总觉得没力气,原来是没电了。

她的鼻梁搁在他腿上,垫得他很不舒服:“你真重。”

感觉到她要起身,那双尚有些圆润的小手将她的肩膀一把摁了下去,恶狠狠道:“别乱动,小心接触不良。”

她又乖乖地趴了下去,两个人一时都没再言语。

“无疑,诺尔教授的行为已经触犯了法律和道德的底线。”主持人的声音在客厅里响着,y将目光转向了电视。

联合政府的新闻上正在报道对诺尔教授的处分——从联合政府研究院永久除名,还有一系列的□□,虽然他已经死了。

下面是一个引起轩然大波的调查采访,调查结果是,诺尔教授试图用已经去世的人的冷冻细胞,克隆出皮肤和躯干,在仪器里制造出一个复生人。

y无趣地一掀眼皮。

并不是什么新货,这已经是个老生常谈的课题了。

“这种行为是极端错误的。”接受采访的教授非常激动地对着镜头做着手势,“生命有它自己的周期,不能打断,更不能延续。我们应该尊重生命……”

记者说:“好在诺尔教授只克隆出了躯干,并没有解决大脑的难题,对吗?”

“是的。但据我们了解,他生前曾经试图将人类意识的残片导入计算机,以程序形式模拟大脑,但好在——”教授无奈地苦笑了一下。

“因为长期疲劳,他在实验过程中脑出血去世,这个实验被意外中止,否则,我们将不知道将如何对待这个伦理的违禁品。”

“但是,由于操作人身亡,仪器失控导致小范围的爆炸,能量波动干扰了附近车辆的自动驾驶系统,甚至造成了丘山路重大车祸。

“这一点,我们联合政府研究院要负很大的责任……”

y一手搭在苏倾脊背上,另一手飞快地翻动着手机,眉头皱起。

他以父亲的账号侵入研究院资料部系统,飞快地调取了诺尔教授的资料。

“大家知道,研究院的两个主要研究方向——计算机技术和生物技术,在各个领域内居功甚伟。”电视里的记者说道,“但当二者结合起来——那将是一场灾难。”

【诺尔教授的档案袋】

y点开“亲属”一栏,“妻子”那一行是空白,但紧随其后的“子女”那一行却有内容:

“女:苏倾 ”

后面跟着一列小字的备注:亡故。

y屏住呼吸,点开了链接。

这是一张美丽的亚洲少女的旧照片,她背靠公园的绿草如茵,身穿浅蓝色连衣裙,头戴粉红色阳帽,柔顺的长发披散在背后,鹅蛋脸,杏仁眼,樱桃小口,正冲着镜头灿烂地笑着。

下附一行小字:领养女,2136年春毕业旅行遇车祸,当场死亡,16岁。

y讶异地看了好半天,锁掉屏幕,伸手揪了一下苏倾的辫子。

“还真是你爸爸。”

她满不高兴地说:“爸爸就是爸爸。”

爸爸非常宠爱她,除了不让她喝他办公桌上那杯诱人的草莓牛奶。

“忍耐一下,倾倾。”头发花白的教授对她说,“等实验成功了,我保证你可以想吃什么就吃什么。”

“那么那个圆圈圈的东西呢?”她指的是来实验室的学生拿着棒棒糖,只不过那时候她的数据库还不完善。

“当然。”教授刮刮她的鼻头,“爸爸答应你,给你买那个圆圈圈的东西。”

只不过后来,她忽然感知不到他的存在了,明明他就趴在桌子上睡着,像平时的午休一样。

她就是感觉到他不在了,从窗户飞走了,于是她也从窗台跃下去,沿着马路奔跑,一路拼命低追赶,可是没有追上,他跑得太快了,后来,干脆消散在了空气中。

她冲进了废墟里,随后迷路了。然后,她感觉到一个极相似的东西,欣喜若狂地,一把抱住了他。

可那不是爸爸。

是y,另一个一息尚存的生命体。

电视节目仍在喋喋不休:

“请大家记住,人类是宇宙中最精致、最玄妙、最不可替代的存在,永远不要自以为自己掌握了生命的规律。”电视还在絮絮叨叨,“我们要尊重自然生命,尊重我们自己。”

“人类一体……”节目组的所有人齐声喊出这家喻户晓的誓言。

y毫不在意地关掉了电视,将操控器扔到了一边:“以后少出点门。”

充足电量后,苏倾的声音都变得有底气了,“y,你的爸爸妈妈呢?”

“他们?”男孩怔了一下,冷笑一声,“跟你的爸爸一样,做违禁实验,自食恶果了。”

“明明不一样。”苏倾垂下眼说,“我爸爸死了还被研究院除名,你的爸爸妈妈是‘殉职’还有抚恤金。”

“我爸爸是计算机部的,妈妈隶属生物部,他们在搞一个联合实验。”他随口道,“探索平行空间?多重宇宙?具体我不太记得了,因为风险很大,他们申请接入自己的脑电波进行实验。”

“可笑的是,”他脸上浮现出一种介于嘲讽和伤痛之间的表情,“实验做到一半时停电了,本来应该有备用电源的,但不知为什么,备用电源也没有开,于是他们被困在了实验舱里。”

“助手把他们拽出来的时候,发现他们两个竟然已经没有呼吸了,也没有心跳。”

“就这么死了,”他看着虚空笑了一笑,像是讲了个自己也感到荒谬的故事,“莫名其妙成了烈士。”

苏倾顿了顿,忽然闷声不吭地返身过来回抱他,将他的头用力按在自己怀里。

“你干什么……”男孩在她胸前挣扎着,气急败坏叫道,“线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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