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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7、番外:流年(一)

夏天到来时, 秋原在检查实验舱时忽然发现一张拍立得照片。

如同从前那个突然出现的笔记本一样。相片倒扣着, 翻过来时,画面一片白, 穿越虫洞的瞬间,所有要传达的信息都被巨大的能量消去了。

他拿着空白相片对着光看了看, 隐约看见一点儿轮廓, 在脑门上拍了拍, 笑着嘟囔道:“什么嘛。”

他将这张相片顺手揣进上衣口袋里。

“可以回来一趟吗?”小优的电话急促地打过来, “宝宝生病了。”

他瞥了一眼做到一半的实验, 伸手停掉了进程, 柔声道:“好的。”

秋原驱车归家,远远听见两岁的大孩子哭闹着, 企鹅一样哒哒在地板上蹒跚,他年轻的妻子正在孕育第二个孩子,腰腹笨重,同时还在上班, 黑色小西装已经让她穿得不伦不类。

她正试图抱起大孩子,艰难弯腰的样子被他看见,僵在原地, 窘迫得眼眶发红。

他将孩子一把抱进臂弯, 颠了两下,一手熟练地按上他发烫的额头,摸到了一手热乎乎的鼻涕眼泪。

“我带他去房间休息,你坐一下。”

小优仍然怔怔地看着他, 失魂落魄的样子,半晌,她低下头去,她有一张精致的很卡哇伊的脸,睫毛像两丛小扇子:“老板今天说,让我以后都在家休息。”

“这不是很好吗?”秋原在沙发上给大孩子换纸尿裤,不断拨去他乱挥的小手,热乎乎的腥臊和哭闹声中,他感到太阳穴有点发涨,“你就不用这么辛苦了。”

好半天,他没有听见回声,抬头一看,小优满脸都是泪水,含着眼泪的眼睛显得那样亮:“可是我……真的很喜欢这份工作啊。”

她垂下眼,那些眼泪就像珍珠一样掉落下去,她像小女孩一样抽噎着:“为什么偏偏这个时候?再有一个月,我就可以成为副主编,做好下一个项目,我就可能成为主编,我连题目和素材都想好了,每天都整理一边……这是我小时候的愿望。”她将手无措地放在隆起的小腹上,极度委屈地重复着,“小时候的愿望……”

秋原怔了片刻,起身拥抱了她,这具母亲的骨架子依然很瘦弱,让人感觉到她没准备好做两个孩子的母亲:“对不起,都是因为我的关系……你做得很好。”

他拨了拨小优汗湿的头发:“真的很喜欢这份工作,对吗?”

小优泪眼朦胧地点头:“嗯。”

“那么明天我去找你们的老板交涉,拜托他能让你在家里工作。”

小优有些不安地看他一眼,又惭愧地低下头去。

秋原把温度计从孩子嘴里取出来,笑了:“别再哭啦,想要什么就说出来,总有办法实现。”

小优将头贴在他颈窝里,安心地蹭了蹭:“谢谢秋原君。”

今年是秋原的二十七岁,他像所有的其余联合政府职员一样,循规蹈矩地遵循着结婚、生育的两条年龄线。得知小优如期怀孕时,他曾经松了口气,因为这总算不会再影响他的工作绩效,可是他忘记了小优除了妻子之外,也是女孩,也有工作,也有自己的梦想。

他蓦然想起在那张著名的庭审直播里,他的好友站在被告席上,对着几千万观众说道:“新生命对我来说不是必须的。”他这样直白的、毫不遮掩地表达自己的想法,“即使是必须的,他也不该是一道线,一个数字,一条法令。”

这个向来不屑矫饰的青年,最终的结局是以事故牺牲的研究员身份下载,被联合政府特许和妻子苏倾葬在一起。

那个“人类女孩”的小小墓碑,甚至变成了年轻人新的旅游景点。

事实上,世界上少了这样两个人,日子没有发生任何变化。

怯懦的依旧怯懦,循规蹈矩的依旧按部就班。

但人们在心底敬畏着、羡慕着他们的某个同胞有这样的玄铁般的意志,这样不枉此生地活过。他们的人生,仿佛也跟着波澜壮阔了一回。

半夜里,秋原被生病的大孩子闹醒,他的烧退了,咯吱咯吱地笑着,手脚乱舞,把一张胶片拍在他脸上。

“小崽子——”他揉着眼睛,切齿地伸手一摸,口袋果然空荡荡。

秋原把照片夺过来,接着昏暗的月光,忽然看到了照片上显出的模糊的人形。

他一骨碌坐起来,拥着小优一起看,照片上是两个儿童肩并肩的合影,男孩下巴微抬,女孩梳两个小辫子,笑得很灿烂。

“动作这么快吗?”

“等等——”他将画面贴近了眼睛,弯起眼笑了,“不对呀,这是……”

苏倾削苹果时不慎把食指割伤了。她竖着指头,出神地看着鲜血一点点冒出来。

这与y设定的痛感还有不同,是又疼又痒的感觉,血淤积成赤红的血珠,她忙将指头含进嘴里,吮了一下。

铁锈味却不如想象中那么好,她泄了口气,微微蹙眉。

“小姑娘,你的同伴一直睡着吗?”护士来登记情况,狐疑地夹着触控笔捏了捏男孩的手指。他仍然睡得很安静,苍白的脸颊,睫毛上落着几缕碎光。

苏倾托着腮坐在,微微笑:“没关系,他只是困了。”

三年,多少个必须挺直脊背坚持过的日夜,只有这会儿他真正放松了,他安稳地睡在自己的爱人身边,无忧无惧。

苏倾的一条腿缠着绷带,好在只是被碎片划破的皮外伤,不日即将痊愈,她小心地扶着凳子站起来,单腿蹦到了走廊外,接了一杯热水。

编织盒子里有免费的咖啡伴侣,她想了想,拆了一小袋白糖,洒进了杯子里,搅了一搅。

傍晚y醒来的时候,她给他喂水。

他的双眼皮睡得格外明显,脸颊泛红,带着被窝里的热气,头发乱得像鸟窝,咕咚咕咚地喝了几口,舔了舔嘴唇:“甜的。”

声音都有些沙哑了。

“嗯。”苏倾把杯子搁在床头柜上。

y仰躺下去,枕着手臂看天花板发呆。

白色百叶窗外蓝黑的夜色透出,走廊里的脚步声都变少了。苏倾隔着被子拍了拍他,“八点多了。想睡的话可以接着睡。”

“我睡不着。”他垂下眼,“你上来,我们说说话。”

苏倾瞥了一眼他缠着绷带吊在床角的右脚,神色温柔地把百合花瓣卷了卷,没有作声。

y的眼神挪到她脸上,看了半晌,哼了一声,困倦地闭上眼睛。

过了一会儿,屋里的灯忽然“噗”地熄了,他的睫毛颤了两下,随即听见病床发出轻微的“吱吱”的轻响,有人小心翼翼地爬上来了,带着凉气的衣服角贴了过来。

他立即往右靠了靠,闭着眼睛伸手一搂。

苏倾现在也是个小女孩体格,小心地调整了几下姿势躺好,展了展裙角,她扬起下巴,下颌让他刺棱的短发弄得有点儿痒。他侧过身埋在她脖子上嗅了嗅,歪起嘴角:“有股牛奶味。”

她摸了一把他的后脑勺,轻轻笑道:“胡说。”

“不许摸我的头。”y警告。

苏倾眨了眨眼睛:“为什么?”

“会长不高。”

上担架前他比照过了,现在他比苏倾还矮上几厘米。

他无声地吸了一大口气,手臂越收越紧,苏倾感觉自己像是个柔软的大抱枕,被他抱着压扁了,又慢慢地放开。所有已说和未说的,都在这狠狠的一抱里。

恢复原状时,他在她颊上轻轻吻了一下,像是男孩亲吻自己最爱的玩具,随后抱着她再度睡去。

苏倾的眼睛眨着,越来越慢,最后在若有若无的消毒水味道中意识模糊。

她真正地体会到了睡梦的感觉,她在每一个梦结束之后挣扎着醒来,睡眼惺忪地用圆珠笔在手背上记下梦的内容,圆润的娃娃体都写扁了。

“天上飞的狮子。”

“我去上学。”

“……还有y。”

她偏过头去,歪头瞧他半晌,眼里的光芒如月色流转,将脸凑过去,在黑暗中亲了一下男孩的嘴唇。

y出院的那一天,苏倾同他一起回家。在这个平行世界里依然有着矗立于芦苇丛中的木格栅房子,风车在晚霞中缓慢地转动着。

“欢迎回来。”

同样嘶哑的扫描仪,只不过这次扫到苏倾时,它没有发出“非法入侵”的警告,而是对着她“咔嚓”地拍了张照,闪光灯照得她下意识地拿手背遮了一下眼。

“客人信息已录入,传送中……”

y毫不客气地用伞柄戳中了红钮,栅栏门自动向内打开,门上爬满了千叶纽扣藤的藤蔓,这些藤蔓汁水充分,青翠欲滴,不像是被荒废过的样子。

苏倾身上背着行李包,把辫子拂到身后,扶着y一蹦一蹦地走上台阶时,门忽然开了。

门里隐约传来电视的声响,一个穿黑色连衣裙的、留着漂亮的长卷发的亚裔女人站在玄关处,两只眼睛瞪得很大,似乎被雷劈中了。半晌,她的嘴唇动了一下:“天呢……”

苏倾看见她胸前挂了一只圆形的小巧的银项链,歪着头细瞧了一会儿。

“让我们进去。”y瞥了她一眼,就垂下眼睛,膝盖的疼痛让他头上生满汗珠,一两颗顺着脸颊滚下去,右手的拐杖在地面上蹭了蹭,似抱怨又似撒气道,“站着好累。”

“丽华,怎么了?”德国男人从屋里走出来,他的面容从阴影走到光下的瞬间,也仿佛被雷劈中了一样愣住不动了。

苏倾却认得这个人,在这栋大别墅的墙上挂过他的军装肖像,一个英俊而冷傲的男人。

“嘿,y。”从表情可以看出他并不常笑,不过,此刻荒诞而矛盾地抽了抽嘴角。他的目光看过苏倾,又落在y身上,扬了扬手上的小木盒子,“你知道吗?我刚才正在擦你的骨灰盒。”

这个世界原本的y,三岁时因为败血症夭折。

女人似乎是崩溃了,她蹲下去,一把抱住了y,不顾他的挣扎亲吻他的后脑勺:“孩子,你是怎么从那边过来的?”

“你们怎么过来,我就怎么过来的。”

一刻钟后,y坐在沙发上说若无其事地说。

他的拐靠在一边,缠得像粽子的腿悬垂在沙发上,y的父亲倾过身伸手捏了捏。他很烦躁躲开了这幼稚的触碰:“你几岁了?”

暂时没有人留意他的话。

姜丽华将苏倾抱在膝上,正轻声细语地拿带着南方腔调的中文同她讲话,苏倾今年十一岁了,但亚洲人的骨架子仍然偏小,她坐在成年女人怀里,显得很乖巧。

“长得像瓷娃娃一样。”她惊叹地拨弄苏倾的小辫子,又摸她的脸,苏倾的睫毛飞速颤着,脸有些发烫。

“我做梦都想要一个小女孩,我们周末去买小女孩的衣服?”姜丽华牵着她的手不放,宠爱地亲吻她的脸颊,像母亲对女儿一样,苏倾觉得自己鼓了气,慢慢地膨胀,漂浮,快被这个吻融化了。

“传送到这里,确实是个意外。”

“一开始的时候,你妈妈很想你,她经常忍不住在晚上去找你,跟你说话。”y的父亲平静地说,“不过你这小白眼狼——”

“看起来一点儿也不伤心,还握紧拳头,让我们滚出你的梦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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