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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三十五章 不要命了?

康熙四十年

四爷府

六月, 初入夏的京城,尚未蒸腾起暑意,只是一连几天憋着大雨,闷闷的不透气。

西配院中,李氏歪在榻子上, 微敞着领襟,手里摇着一把双莲并蒂竹柄团扇。

喜儿端着托盘迈入内室, 鬓边还带着湿意, “小主, 膳房送来了新制的酸梅汤, 奴婢在冰上镇了半个时辰了, 您用一些解解暑吧。”

李氏叹了口气,撑起身子接过,“这天像是把人叩在了蒸笼里, 喝了这些也顶不了多一会儿。等下你陪我到东花园走走吧, 那边兴许能凉快儿些。”

“是, ”喜儿福了福身。

东花园里绿树成荫,石子路旁各色花卉竞相开放, 湖边倒垂着柳枝, 偶有条条锦鲤跃出觅食, 倒是真的隔绝了外界使人焦躁的闷热。

喜儿伴着李氏走走看看,言谈间心境渐安。

“小主, 你看, ”喜儿眼睛一亮, 指向假山后头,“那石榴树长得真好,果子都结出来了。”

李氏弯了弯嘴角,喜儿小跑过去,摘下一枚递给李氏,“小主,石榴多籽,这可是好兆头呢。”

“多子?”李氏默念了一句,没有再言语,抬头看着那颗火红一片的石榴树。

“小主累了吧?”喜儿上前一步,“咱们到湖边坐坐吧。”

李氏摇了摇头,“我记得东小院里有荷池,旁边还有亭子。现在四爷不在,想是没什么关系,咱们去那儿歇一会儿吧。”

“是,”喜儿引着李氏到了东小院。

张保、张起麟、李英都随四阿哥北巡,东小院暂时由王朝倾、库魁看着。因着主子们不在,两人也没有拦着李格格,任李氏和喜儿到荷花池边小坐。

“这里真好,”喜儿站在李氏身边,环顾着装点别致的东小院,“傍着东花园,还有荷池,这种天气都不闷热。”

李氏坐在亭子里,看着开了半池的荷花,声音淡然,“是啊,当真是个好地方。”

喜儿扁了扁嘴,“就是贝勒爷安排的不好,这么好的地方让几个太监住着——”

“咚”的一声响打断喜儿的话,王朝卿、库魁远远看了过来,原是李氏握在手里的石榴顺着亭栏滚到了荷花池中,溅起了一片小小的水花。

“小主,”喜儿瑟缩了一下,小声唤道。

“没事,”李氏站起身,脸色宁静无波,“咱们回去吧,我歇得够了。”

京城闷了几天的大雨终于在一天晌午伴着轰隆的雷鸣,瓢泼而下。集市上的摊贩纷纷遮了雨披,推着小车,担着担子往家里跑。浓墨色的乌云将整座天空遮得密不容针,显然一时半刻间,这场酝酿已久的暴雨都难以停下。

阴暗的天色下,伴着阵阵雷雨声,几辆马车在密布的雨帘中急急穿过空无一人的巷口。一壁的紫藤垂在一扇漆黑的大门旁,藤叶微微打着卷,氤氲着一地的雾气。一把铁索悬在门上,无声地掩蔽了这间从未有过正式名头的神秘诗社。

七月,銮驾回京

京郊,众臣接驾,山呼万岁,站在人群中的苏伟偷偷地缓了口气,他随四阿哥北巡十多次以来,有过疲累,有过危险,有过窘迫,却从没有过这般的悬心。好在一路上除了御前侍卫的跟随,明面上再无他事。

回到府里,苏伟指挥着一干奴才收拾行李,分派给各位小主的赏赐,查看这两月府里的开支,忙得热火朝天时,李嬷嬷领着小丫鬟到了东小院。

“李嬷嬷,”苏伟笑着迎上去,“您来得正好,四阿哥在北边带回来不少好皮子,您帮着挑一挑,看哪些适合小格格们。”

李嬷嬷弯了弯嘴角,上前摸了摸几张兔皮,“当真都是极好的,这兔皮毛被丰密,用来做护手最适合不过了。不过,后院的事儿还得福晋做主,小格格们年幼,这讨赏的毛病可不能做下。”

苏伟咧了咧嘴,李嬷嬷冲屋里看看,转头对苏伟道,“四阿哥不在?”

“恩,”苏伟点点头,“主子在正院书房呢,嬷嬷有事儿?”

李嬷嬷笑笑,“我给四阿哥做了件里衣,只是隔得时间长了,也不知道尺寸适不适合。本想他刚回府应当歇着的,就拿来给他试试。”

“那嬷嬷进屋等吧,”苏伟扬手道,“主子应该快回来了。”

“也好,”李嬷嬷应了一声,跟着苏伟进了堂屋。

正院书房

傅鼐、常赉、沈廷正、傅敏等人匆匆而入。

“主子,”傅敏拱手道,“这阵子奴才替傅鼐跟魏经国传递消息,日前他来信说,马家胡同的诗社关门了。邵干近来几乎是闭门不出,对门下之人的查访很严格,魏经国给咱们传讯也是破费周章。”

四阿哥微蹙眉心,傅鼐从旁道,“主子,如今看来皇上北巡时的动作十有八九是针对太子,马家胡同的事儿恐怕不只咱们注意到了。”

“可是,”常赉不解地插嘴道,“皇上若是知道了,为何不派人清查马家胡同,只是让御前侍卫监视太子有什么用?马家胡同后头站着的可是索相一家啊。”

四阿哥抿了抿嘴角,眼眸深邃,“无论皇阿玛知不知情,马家胡同的事儿算是暂时放下了,索额图胆子再大也不敢顶风犯事儿。让魏经国继续跟着邵干,平时安分守己些,别被发现了,他想要什么尽管给就是。”

“遵命,”傅鼐垂首领命。

四阿哥点了点头,挥手让众人退下,独自一人看着窗外,手里半卷尉缭子,在桌边轻轻敲出节奏。

东小院

苏伟将李嬷嬷引到偏厅,亲自倒了杯茶奉上。

李嬷嬷笑着接过,“你别忙了,咱们都是做奴才的,不讲究这些。你外边不着急的话,我这有点事儿想问问你。”

“嬷嬷请说,”苏伟束手站在一边。

李嬷嬷放下茶碗,语态清和,“北巡当天,李格格的事儿你当是知道的,这衣服不合规矩的理由未免太过偏颇了。”

苏伟抿抿嘴唇,耸拉下脑袋,没有答话。

李嬷嬷看了苏伟两眼,泰然道,“这事儿不是什么大事儿,四阿哥贵为皇子,没必要在自己府里还时时地瞻前顾后。只不过,嬷嬷我总觉得,四阿哥这次做事的风格太过突兀了。”

李嬷嬷的话音很低,看向苏伟的眼神却很尖锐,苏伟抬头看了李嬷嬷一眼,下意识地想垂头避开,却在将将的时刻忍住了,赧然一笑道,“主子近几年卷在朝堂之事中,虽然一直保持低调,但还是时时地站在风口浪尖上。这次北巡,只有太子、大阿哥、三阿哥带了侍妾,往下的都没带,主子不想惹人注目,遂临时改变了主意,没想到来去匆匆的倒是让李格格受了委屈。”

李嬷嬷一路盯着苏伟说完话,微微一笑,“原是如此,那就是理所当然的了,有什么委屈好受的。这天不早了,四阿哥也没回来,我就不等了。衣服就放这儿,你晚上让四阿哥试一试,哪里不合适了明天来告诉我。”

“是,”苏伟点头,接过衣服放到桌上,将李嬷嬷一路送到门口。

临出门前,李嬷嬷转身看了苏伟一眼,“不错,好歹是六品的太监了。”

苏伟眨眨眼睛,干干一笑,目送着李嬷嬷离开,缓口气间,才觉出背后湿了一片。

“苏公公,”王钦幽灵一样地出现在苏伟身后,吓了苏伟一跳。

“你怎么在这儿?”苏伟瞪大了眼睛,出了一头的白毛汗。

王钦一脸莫名其妙,拿着账本在苏伟眼前晃了晃,“我在等你对账啊,李嬷嬷来之前我就在这儿了。”

“哦,对哦,”苏伟抹抹额头,“我给忘了,净顾着跟李嬷嬷说话了。”

王钦笑了笑,把账本递给苏伟,“那李嬷嬷很吓人吧,从前在承乾宫时就是硬茬子,跟她说话得打一百二十万分的小心。”

“是吗,你也怕她?”苏伟略略地想想以前的日子,“我怎么觉得那时候你最吓人呢?”

王钦白了脸,瞥了苏伟一眼,“当初先皇后下令撤了四阿哥身边所有的乳母,你当这李嬷嬷为什么就留了下来?因为满皇宫里就她敢不顾皇贵妃的旨意,私自跑去求太后,回来对上贵妃娘娘腿都不软一下,硬是撑到了四阿哥迁宫。顺治爷在位时,李嬷嬷就入宫了,伺候了多少代主子,她看人,那真是一看一个准儿。”

“是吗,”苏伟僵笑着翻开账本,脑中一片轰轰然。

四阿哥回到东小院时已经入夜,苏公公正在屋子里狂躁地四处乱转。

“你又怎么啦?”四阿哥坐到榻子上,蹬了靴子往后一靠,“爷本来就头疼,被你这么一转,更疼了。”

“我觉得我失败透了,”苏伟拽着帽绳,一脸沮丧,将白天的事儿跟四阿哥一一说了,“李嬷嬷肯定是看出来了,王钦就说她看人可准了。”

四阿哥蹙着眉头凝思,苏伟小步地凑过去,完了,四阿哥也开始犯愁了,自己又闯祸了。

“恩,”四阿哥突然一点头,“这个理由好,老八他们真的都没带侍妾吗?爷没注意啊。不过也没关系,搪塞一下福晋她们还是可以的,这下省得费脑筋了。”

苏伟呆了半晌,“谁跟你说这个啊?李嬷嬷知道了怎么办啊?”

“欸,”四阿哥横过身子躺在榻子上,“嬷嬷知道了怕什么,她老人家是一心为我着想的。像是这回的事儿,嬷嬷肯定背后帮我周旋了,要不凭福晋的性子肯定一早就派人来找我了。再说爷觉得你对付的不错啊,嬷嬷在宫中呆了四十多年都没诈出你的话,说明咱们苏公公还是很有城府的,嬷嬷走的时候不是还夸你了吗?”

“是吗,”苏伟眨眨眼睛,那是夸吗?“可,李格格那儿,都是我冲动了……”

“好啦,”四阿哥伸手把苏伟搂进怀里,“你的这颗小心眼只要装着爷就行了,其他的不用你惦记。”

苏伟扁扁嘴,趁四阿哥走神的功夫,在人脸上狠狠啄了一口,下榻就跑。

门口,张起麟看看手中的食盒,又看看微微震动的房门,决定晚两个时辰再来。

七月正当盛夏,皇上回宫没几天,便迁到了畅春园避暑。四阿哥到福晋院里看望福晋,福晋倒没有再提子嗣之事,只不过还是或多或少地提到了李氏的委屈。

西配院

四阿哥到李格格院子时,屋里盛着两盘通红的石榴。

李氏穿了一件湘妃色石榴绕雀纹袄裙向四阿哥款款一拜,“妾身给贝勒爷请安。”

“起来吧,”四阿哥坐到榻子上,“爷让他们给你送的几张皮子可都喜欢?那银狐皮的毛封这次只得了两件,只有你和福晋那儿有。”

李氏微微颔首,“多谢爷赏赐,妾身都很喜欢。只是这狐皮金贵,妾身想,回头给伊尔哈做裘袄时用着。”

“诶,”四阿哥摆了摆手,“伊尔哈那儿的东西爷都供着,你自己做你自己的。”

“是,”李氏应了一声,上前执起一枚石榴掰开,递给四阿哥,“爷,这是东花园的石榴,妾身看长得好,摘了不少回来,您尝尝。”

“恩,”四阿哥接过,落了几粒在嘴里,“不错,很甜。”

李氏抿嘴笑笑,“石榴多子,意兆也好,”四阿哥微微一顿,李氏继续道,“爷难得来妾身这儿一次,今晚就别走了吧。当初福晋让格格跟着您北巡,也是为了给咱们府上开枝散叶。虽然妾身不争气,没能跟爷走这一遭,但是如今也是一样的……”

“好了,”四阿哥放下石榴,起身下榻,“爷最近事忙,没心思想这些,你好好歇着吧。”

李氏脸色一僵,声音微扬,“爷不为自己着想,也不为苏公公考虑吗?”

四阿哥脚步一顿,李氏一步步走到四阿哥身前,“妾身嫁给爷也有十年了,伊尔哈都长大了。妾身不求别的,只求爷能平平安安,保伊尔哈一世富贵喜乐。只是如今,府上子嗣单薄,宫中接连过问。福晋好歹有弘晖依靠,可我们母女只有您一个。所以,哪怕是惹得爷一生厌恶,哪怕是赔上自己的命,妾身也要拼上这一次。”

四阿哥偏头看向李氏,目色如冰。

李格格紧了紧身子,上前两步,伸手解开四阿哥的领扣,白色的里衣露在颈边,一枚红痕赫然入目。李氏愣在原处,下一刻即被四阿哥一掌推开,身子重重撞在墙上。

“威胁我?谁给你的胆子!”四阿哥伸手勒住李氏的脖子,“你不要自己的命,连你娘家人的命也不顾了吗?”

李氏身上一僵,眼泪顺着脸庞滑下,“小主!”刚迈进门的喜儿哐当一声砸了托盘。

“爷,我错了,”李氏哆嗦着握住四阿哥的手,“我再也不敢了,爷,放了我吧。”

“贝勒爷,”喜儿扑通一声跪下,膝行到四阿哥跟前,不住地叩头,“贝勒爷息怒,放了小主吧,要罚就罚奴婢,放了小主吧。”

四阿哥从西配院出来时,一张脸冷得能结冰了,张保自主地制止了其他随从,自己隔着两米远跟着四阿哥一路回了东小院。

堂屋内,苏伟坐在四阿哥的书桌后,一根根的试着毛笔,听到四阿哥的脚步声,头也没抬地道,“这笔都飞毛了,内务府的你也不用,回头我再去文坊斋给你买,你不知道那老师傅现在——”

苏伟嘟囔着抬起头,却被四阿哥一张杀气腾腾的脸惊地呆在了原地,“爷,你怎么了?”

四阿哥没说话,直直地盯着苏伟看。

苏伟咽了口唾沫,缓慢地站起身,试探地环住了四阿哥的脖子,一手摸上了四阿哥的后脑勺,四目相对,四阿哥刚要偏头上前,苏公公开始念叨“呼噜呼噜毛,吓不着,呼噜呼噜信儿,吓一会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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