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安，城门处。
依旧是那匹十分高大的骏马，浑身深灰，带着白色花斑，鬃卷曲很像龙鳞的乌龙驹。
然而这么多年过去了，也渐渐地显出了疲态。
如今骑在它身上的，不再是一个肩膀宽阔，雄武有力的汉子，仅仅是一个两鬓斑白，略显落寞的男人。
曾经一双炯炯有神的，带着坚毅、沉着、智慧的眼睛，如今也是哀叹、迷茫和无奈。
皇后高桂英和李自成并马而行。
李自成从怀中取出一个封套递给高皇后。
皇后接过，从里边抽出一张纸一看，原来是一张草草画成的地图。
地图上标注了很多地方，有哪些将军，有哪些部属，都一目了然。
李自成在一旁小声地解释道：
“如今的主要战力，是高一功和李过两位将军从榆林撤回的人马。”
“另外从此往西往南方向，许多地方都还有驻防的人马。从三、五千到几百人不等。”
“朕已经分头派人连夜传旨，火速向两个地方收拢。”
说到这里，李自成用马鞭在图上一指：
“这里是皇后要到的所在，你进去之后，勿要声张，勿要文臣将军相迎，暗中留宿，等待李过、高一功的军队到来。”
见皇后没有答话，又指着地图比划道：
“我估摸着，再过半个多月，就能凑齐六七万大军。然后皇后从这条路走，这条翻越秦岭的路线比较隐蔽。”
“这里，离汉中不算太远，而桃州和天水一带，还有一支军队，将接到命令，与皇后大军会合。”
思索了一会儿，继续道：
“等你到了汉中，你就带上贺珍的人，多搜集些食物，送到湖广去。”
“行事千万要机密，不能让清军知道消息，沿途也不要过多和地方纠缠，到湖广会师是最紧要的事。”
皇后说道：“如果我聚集了大批的人手，去了湖广，在哪里与皇帝汇合？”
李自成说：“现在还无法确定，只能根据形势作出反应，到时候我们都多派一些探马。”
“陛下能带多少人湖广？”
“潼关驻军只有一万多人，马世耀只剩下几千人，剩下的人全部返回长安，再算上长安的驻军，一共有十二三万人。”
“离开商州，途经南阳府的内乡，邓州，襄阳，都是熟悉之地，以前都是受皇帝宠爱的。现在清兵已至，可否在途中召集民众，组建一支军队？”
李自成摇了摇头，说：“如今百姓离心离德，只怕是难了。”
皇后问道：“既然不能号召百姓，又如何能在湖广立足？”
李自成有些不悦：
“现在最重要的是离开长安，看看能不能在湖广站稳脚跟，到了襄阳再说。”
皇后不再客气，埋怨道：
“你以前只知道打仗，只想着军事上的胜利，却没想到，百姓们总是想着治国安邦，过温饱日子。你们只顾着胜利，却没想过会不会受到挫折。”
看李自成没有回答，接着说：
“自古以来，征战就是要未取胜，先料败，李岩少爷提议占领宛洛，争夺中原，多么好的主意，你就是不同意！如果陛下当时没有急于攻打北京，而是想办法治理河南，陕西，山西，然后再无后顾之忧。”
说着，忍不住用衣襟捂住脸，低低地抽泣起来。“唉，如今大顺之地何在？百姓何在？你倒是说啊！”
“皇后放心，现在只是暂时的困难，等事情过去了，一切都会迎刃而解，重振江山。”李自成的安慰并不管用。
皇后擦了擦眼泪。
“皇上，这是我第一次责备你。今天，你我夫妻分别，各走各的路，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再相见，所以才忍不住说出这些话来，还望皇上不要放在心上。”
李自成感慨道：“我若能在湖广站稳脚跟，当然不会像以前那样了。这里还有五匹骡子，都是很重要的东西，包括粮食和贵重的东西，都交给你了。不管遇到什么危险，我们都不能丢掉这五百匹骡子！”
说完，一鞭子抽在了皇后的马背上，看着皇后的背影消失在黑暗的风雪之中。
心中一阵刺痛，这些年来的一幕幕画面，一一浮现在眼前……
大顺军的主力部队，携带卷属和辎重，从西安撤退，已经陆续走了两天。
李自成才率领一队人马离开西安，临行前，他给田见秀留下一万人马殿后。
这一日，白茫茫一片，雪花纷纷扬扬地飘落下来，霸桥上狂风大作，雪花纷飞。
撤退的队伍，拖家带口，士气低落，行进在茫茫的风雪中，已经没有了往日攻入北京城的辉煌。
李自成伫立在桥头，看到眼前的景象，心生感慨。屏退左右，对送行的田见秀说道：
“前年十月，我等不发一箭，入长安，百姓放鞭炮，夹道欢迎，想不到竟有今日！”
说完，他仰天长叹一声：
“关中父老都盼着我早日登基，一统天下。今日之事，无颜再见关中父老。苍天！奈何！”
李自成准备放弃长安，由蓝田走商州和武关，准备逃往湖广。
长安市民也都知道了大顺皇帝出逃的消息。
尽管人心惊惶，害怕清军来到后会惨遭杀戮、掳掠和姧淫，但在大顺军的弹压下，市面上还保持着平静，没有兵丁和歹徒扰乱治安。
也没有纷纷向乡下逃走的情况。
事实上，就算他们想逃，也逃不掉，西安城早在几天之前，就已经进入了戒严状态。
街道上到处都是岗哨，不时有巡逻队经过，神情肃穆，杀气腾腾，为首的军官手持黄色的令箭。
天气阴沉，满天都是厚厚的，低低的，灰黄色的浊云。东北风呜呜地吼叫，肆虐地在旷野地里奔跑。
雪，真的好冷。李自成此刻从来没有感到这样的孤独，彷佛站在一个被世界遗弃的角落。
望着已经消失不见的田见秀，又回头看看蜿蜒曲折，不见头尾的转移大军。
不知道此生，是不是还能再次回到这生他养他的黄土高原。
弘光元年正月十二，李自成放弃了西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