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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伥鬼

一番折腾下来两人都累的不轻,斜倚在井沿边相视而笑。

顾轩从井沿撕下一张符纸盖在脸上,吐出胸中郁气,叹道:

“只是可惜了贫道历经波折才得来的那张化形符。”

顾谨修似乎对这些道门秘术很感兴趣,心头感慨由衷而发。

“没想到顾兄那个小僮竟是由符箓变化而成,当真天下之大无奇不有,只怪那厮贪嘴多食,反倒省得你我再去下井与它厮杀。”

“可不是省事嘛,十八两银子啊,眨眼的功夫就没了。”

顾轩苦笑一声,将散落在井边的三眼火铳与燧石等物全都拢齐了塞进褡裢。

这东西在眼下太过超出理解,要是落到别有用心的人手中难免会给他带来祸患。

两人在后山寻些菜羹煮了粥饭,填饱肚皮后才从惊惧平复下来。

以防万一,顾轩食完粥饭后干脆掘倒寺中一座假山,忙活了半天将那水井给尽数填平才放下心来。

待到寺中尘埃落定,顾谨修这才兴冲冲看向禅房中的银制器皿,欣喜之情溢于言表:

“这秃驴不知祸害了多少往来过客才攒下这份家当,你我不妨悉数分了,好赖几年生计不愁。”

顾轩听罢不由得想起自己那十八两本钱,打了个稽首笑道:

“顾兄此言甚善。”

两人当下也顾不得腰膝酸痛,挨个禅房翻箱倒柜寻找器物。

顾谨修连角落里的老鼠洞都没放过,将那虎妖吃人害命攒下的银钱给尽数刨了出来。

两人凑在一起数了数,银器加上财货竟有百两之巨。

此时业已日暮西斜,顾轩虽然得了几分法力和符箓之术。

可先前在与那虎妖斗法时也损耗甚巨,当即也不敢再逗留于这荒庙之中,两人匆匆收拾了行囊,摸着小径下山而去。

……………

山路崎岖难当,两人脚程缓慢,待到黄昏之时才堪堪行了一半的路程。

残阳铺盖在山顶断壁之上,但见桑榆暮薄,一副晚霞挂林薮,云霾弥苍穹的大好河山景象。

才与虎妖同院相眠了一夜,顾谨修一路上都形色警觉,生怕半道上再扑出来个为夫寻仇的母大虫来,哪还顾得上欣赏山涧幽景。

顾轩瞧着他那疑神疑鬼的模样忍俊不禁,摸出腰间葫芦轻抿了一口。

也不知是哪个横尸虎口的倒霉蛋留下一坛上好花雕,如今倒是便宜了他这个拦路杀出的野道人。

正捏着腿脚休息,忽然间半人高的蒿草中刷刷作响。

顾轩抬眼望去,一个浑身长草的身影人立而起,半掩在草里瞧向两人。

暮色中看啥都是茫茫一片,被惊吓到的顾谨修扯开步子跑出老远,边跳边骂道:

“这入娘贼又是何种妖物?”

顾轩法力和体力都消耗过剧,疲怠不堪下实在懒的挪脚,摸出一张束妖缚邪符捏在手中,打定主意便要会会这山中的精魅鬼怪。

待那身影行至身前,他才瞧见哪是什么妖物,分明是个披着攒草蓑衣的猎户,正蹲在长林丰草间摆弄一张硕大的子母连机弩。

“真是草木皆兵,看啥都像妖鬼。”

他松了口气,刚要过去搭话,那人倏地抬头猛喝道:

“休要乱跑,这草中都是捕兽的铁夹!”

顾轩听他一声断喝连忙停下脚步,定神瞧去,草中影影绰绰埋着许多暗箭,兽夹,套索之类的捕兽机关。

道人也是血肉之躯,只得小心翼翼,循着猎户的指引退出草外。

等到猎户布置完弓弩机关,这才又蹦又跳的躲开机会,慢慢绕到二人身旁,抱拳道:

“某家姓燕,正阳县本地人,方才不小心惊吓了两位小哥,还请莫要怪罪。”

顾轩将手中符纸收起,学着他行了个不伦不类类的拱手礼,将酒葫芦递过去道:

“多谢燕大哥,方才多赖提醒才至于踩中机关。”

“叫我燕崇风就行”,猎户摆了摆手道:

“小哥美意,只是夜间还要盯着弓弩以免伤到过路行人,实在是不敢饮酒。”

一番交谈下来,顾轩才得知他祖上世代在这燕支山中行猎为生,前几日瞧见官府的捕虎告示后揭了黄榜,入山也是为了官府驱虎的百两赏银而来。

顾谨修虽说是个举子,身上却无半点读书人的弯弯绕,听完直嚷嚷道:

“燕兄你来晚了,那虎妖已被我这兄弟以道术给伏杀了。”

燕猎户神色惊愕,愣神片刻后当即就朝顾轩行了一礼。

“请恕某家无礼,这位小兄弟原是个黄紫真人。”

顾轩忙将他扶起:“真人不敢当,就是通晓些浅薄的玄门手段而已。”

寒暄片刻,燕猎户指了指山崖上的一座草棚,朝两人道:

“本山自前朝时就多有大虫出没,夜间行路尤其凶险,小真人若不嫌弃,今晚就在我这窝棚里将就一宿,待明晨天色放晴时也好下山。”

顾谨修现在听到大虫二字就腿肚子转筋,听完忙拉着燕猎户一把鼻涕一把泪的致谢。

“燕兄不知,小生进山后连着几日忍饥挨饿,昨夜又遭那虎妖恫吓欺辱,直到今日方才算是遇上个真正的好人。

说话间眼神不时瞥向顾轩。

那燕猎户是个老实人,听他说的凄惨心中不忍,忙将身上携带的一点碎肉干掏了出来。

没曾想顾谨修眼尖手快,却是从他腰间的挂囊里一把揪出根细溜溜,干腊肠模样似的东西,笑道:

“好你个燕猎户,给自己藏了好大一条肉脯,却给我俩吃这碎肉沫子。”

燕猎户脸上生出一抹古怪,见他做势要将肉脯送入口中,忙不及拦住了他:

“哎顾兄你别抢,那是下饵用的鹿鞭,腥臊过重,生吃不得……”

顾轩被这俩活宝搞的一阵无言。

他知道经验丰富的猎户在行猎前都会勘察地形,碰到需要连夜蹲守的情况,为避豺狼走兽便会寻高处搭个棚子对付几日。

而他如今孤身一人,再带上顾谨修这个拖油瓶子纵使有千般神通,子夜时分若遇那大虫也需得让掏了肝肠,当成宵夜给分食了去。

时下心念既定,便拱手谢过燕猎户上了山崖。

三人挤在窝棚里胡乱吃了些干粮脆馍,数日未眠的两人与猎户言语片刻,便各自沉沉睡去了。

俄而雾霭消散,万籁俱寂。

如弓弦月悄然攀上天穹,山林间只余溪涧淅淅沥沥,飞鸟咕咕惊鸣。

不知过了何时,窝棚口张贴的一张“摄灵通幽符”突然遇风自燃,正在入定内养的顾轩悄然睁开双目。

但凡邪祟身上或多或少都沾有怨念煞气,这道符便是他用来监测周围的气机波动而留。

正警惕间,忽听得崖下山林中锣鼓喧天,鸣金扬号。

顾轩隐约间仿佛听到有生旦净丑吊嗓音似的怪声嘈嘈切切齐入耳帘,在朦胧夜色中犹显的鬼气森然。

“荒山野岭的,哪来的戏班子?”

事出反常必有妖,顾轩心头惊异,悄悄起身探出窝棚,借着月华定睛瞧去。

只见林中有三五十道身影结成长龙,吱吱呀呀的杀将而来。

敲木鱼的禅僧,持幡子的道人,丈夫妇人,优伶俳优。

这些杂七杂八的人影伴着锣鼓弦乐,西皮二黄的戏腔,好似那灯戏中的驴皮剪影活了过来,忽明忽暗穿行在林间瘴雾之中。

待到行至燕猎户先前设伏的那片荒草中,鼓乐歌舞声蓦地齐齐而止。

一群人影悄然杵在荒草之中,活像被抽走了牵丝的皮影,仿佛只消一阵旋风就能将他们吹成团团瘴气一样。

顾轩缩进窝棚,轻推几下将睡梦中的两人唤醒。

顾谨修和猎户几时见过这般诡诞阴森的场景,探头一瞧吓得四肢泛软,那层蒙住眼皮的困意瞬间就被惊到了九霄云外。

崖下忽起山风,将一阵夜枭般难听的哭嚎声送入窝棚:

“那两个贼子杀了禅师还没捉住,现在又有人来要害咋们的将军。”

俄顷,山林中响起一片哀嚎:

“他们杀了禅师,又要来害将军。”

一时间山崖吓哀嚎遍野,众身影如丧考妣,尖啸声惊的山中飞鸟扑空,雉兔胫走。

不知过了多久,伴着几声飞矢破空声响起,林间哀嚎戛然而止。

燕猎户一拍脑门,颓然道:

“坏了,恐是有人触了弓弩,别叫某家再屈吃那一场人命官司。”

说着就要冲出窝棚,查看中箭者伤的如何。

顾轩一把将他拽住,低声道:

“燕大哥莫急,若真是人中了那子母连弩,怎会半点吃痛叫喊都无,稍后片刻再去也不迟。”

燕猎户在山中行猎多年,经他一提瞬间反应过来,顿觉后背丝丝发冷,也不敢再独自下山。

几人就着窝棚遮掩匍匐而出,不多时崖顶端便露出三个胖瘦不一的大脑袋。

“飕!”

三人刚爬至崖顶,又是几声弩弦被击发的破空声响起。

这会儿占着高处视野开阔,顾轩总算看清了崖下情景。

只见一排排弩箭破空而出钉在周遭树干上,那些怪影接连触发了几处铁夹弩机却毫发无伤,直至清空了草中所有机关又悄然湮没在瘴气中。

顾谨修和猎户两人瞧着崖下人影全部消散,沉寂良久方才寻回了胆气,朝着一旁的顾轩颤声道:

“怎回事,那都是些什么人?”

“人?”

顾轩摸出腰间葫芦喝了一口,瞧着不知何时泛起的山雾,笑道:

“那可不是人,一些被虎妖吃掉后化成伥鬼的幽魂夜间跑出来给主子探路清障而已,算不得什么凶煞恶鬼。”

…………

经历这番惊扰后三人也顾不上继续歇息,回到窝棚细细合计一番,觉得既然打发伥鬼前来探路,后夜时分必会有那大虫在此经过。

商议过后三人便趁着夜色又摸回了崖下草地,将先前伥鬼们击发的机弩弓弦,套索兽夹全都重新装好。

刚登上崖来,须臾之间就有一对幽火似的瞳孔低吼着飘进草地,竟又是一只碧目凿齿,吊睛白额的斑纹大虫。

这一前一后不过才打个盹的功夫,三人好险才赶在了大虫前面。

那虎妖可能是平日间有一众伥鬼开道,在这山林中横行惯了,腰脊起伏间浑然不觉,直直晃进燕猎户为它精心布置的陷阱之中。

山风伴着虎啸悄然又至,躲在窝棚里的几人心尖仿佛也在随着那虎妖的步伐一起跳动。

一丈,三尺,寸许……

“啪!”

伴着一声闷响,虎妖那蒲扇似的蹄掌终于踩进一条捕兽夹中。

痛苦的怒啸声瞬间响彻山林,直震的群山为之一抖,豺虫飞鸟顿时都失了鸣叫声。

真可谓是吼声震山岳,煞气凛苍穹。

窝棚中三人心神发颤,暗暗感慨不愧为山野之君,一吼间竟有如此威势。

山崖下,那虎妖接连踩了数条捕兽铁夹,欲跑不能,想甩不掉,吃痛间胡乱在草中扑腾,只至一头扎在那张硕大的子母连弩身前。

三人只听得弩机触发后‘砰’的一声脆响,数只箭矢便闪着冷光应弦而发,尽数没入了那虎妖肚皮之中。

虎妖顿时被剧痛激出了凶性,发出一声穿云裂石般的狂啸后纵身跃起,想要攀到一旁的树干上去躲避箭矢。

谁料行至半空,刚好又被树下子弩射出的铁矢直直穿心而过钉在了树上。

燕猎户这张子母连机弩的弓弦弓臂皆以秘法炮制而成,铺绞在地之时,箭势比起那些攻城所用的床弩都过之不及。

外加用的又是通体铁矢,近距离触发之下,虎妖整个腹腔都被箭头剖出个鱼嘴似的豁口来。

只见半空中肠,肝,脾,肺下饺子般洒落一地。

那虎妖兀自攀在树干上呜咽几声,终是无力再持,钢爪松开后丈余长的身子轰然跌落于地,抽搐几下就此没了动静。

顾谨修瞧见那子母连机弩竟有如此威势,蹲在窝棚外刚要喝彩,却被顾轩回头一张符纸拍在了额头之上,嘴巴呜呜哇哇的空张着却不见半点声音。

一把扯下符纸刚要同那牛鼻子理论,却又被眼疾手快的燕猎户给捂住嘴巴按进了窝棚里,低声道:

“别出声,那群鬼东西又杀回来了!”

果然,猎户话音才落,先前那群伥鬼又敲着锣鼓,折回了崖底草埔之中。

一鬼瞧见地上状貌凄惨的虎尸后悲痛欲绝,趴在它声上哭喊道:

“禅师才被填到了井底,谁人又害了我家将军?”

俄顷,众鬼夜枭般的哀嚎声又在山林间响彻:

“禅师填了井底,谁人又杀将军……”

一时间山崖下真可谓是狼嚎鬼哭,雾惨云昏,生生化做了一片幽冥鬼蜮的景象。

顾谨修蹲在窝棚中听的凉气上涌,只觉浑身汗毛根根倒竖而起,冷汗刷的一下全冒了出来。

待到心中恐惧积攒到了极致,反倒凭空生出几分恼火来。

鬼使神差下他竟窜出了窝棚,指着崖下群鬼怒目而视,喝斥道:

“一群入娘的下贱鬼进了虎口尚不自知,枉费乃公顶风冒雨为你等报了血仇,不说感谢也就罢了,反倒守着那虎妖恸哭是何道理!。”

常言道鬼遇恶人也要先惧三分,崖下群鬼被他一番痛斥辱骂惊的微微一滞,竟连漫天的哭嚎声都缓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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