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又在看着火焰了。”女子在一旁半倚着某块石头，若有所思地望着奥萨说道：“你不觉得过于耀眼了吗？”
“它对于任何人都过于灼烫与耀眼。”年轻的“厄兆”平静地回答道：“在他人逐渐烧作灰烬的躯壳上舞动，以此爆发出的光芒得以逼退黑暗——你有想过吗？这到底是什么东西？”
“你说的是哪一方？”
“火焰的这一方。”
“是啊……燃烧灵魂并赐予燃烧者那股不寻常的力量以击退那粘稠的黑暗……”女子缓缓地闭上眼睛：“这股力量的源头来自何处？它的目的究竟是什么？这些我们一概不知，或许也本就没有什么必要去知道。”
“如果这股力量的本源要比起混沌更加恐怖，那我们又应该怎么做？”奥萨那赤红的独眼在黑暗之中晃动着，仿佛一颗从炉中取出的灼煤：“如果这股力量所索取的东西远不止是我们的灵魂呢？在它消灭了世界上所有的黑暗之后，它接下来又会去燃烧什么?”
“……”
“就当做是我的自言自语好了。”年轻的“厄兆”瞥了一眼默不作声的女子：“但是……最近看着这股火焰在黑暗中舞动时我总会有些不安——有许多法师比起混沌更加惧怕'厄兆'，因为他们认为我们同样也是不属于这个世界的东西……在我们逐渐燃烧殆尽之时、在我们的血肉、内脏、骨骼逐渐化作灰烬从铠甲的缝隙中倾泻而下时……我们到底变成了什么？又是什么让所有生物都对我们产生那股本能的恐惧？”
“是啊……”女子稍稍掀起面罩，将水壶凑到嘴边灌了一口：“我以前见过我的师父在燃烧殆尽前踏进城市时的那副模样——明明只是进到城里而已，人们却被吓得作鸟兽散；那时我透过面罩，看见师父用落寞的眼神凝望着空荡荡的街道，然后像是接受宿命一般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那一幕一直印刻在我的脑海中，如果真的连个能说话的对象都没有，我想我大概会寂寞到疯掉吧……”
“如果连委托都接不到，更换武器与防具就会变成相当困难的事情了。”奥萨淡淡地说道：“不过如果真的到了那个地步，剩下的时间恐怕也不多了吧……”
“最好是这样。”女子苦笑着耸了耸肩：“真是……注定孤独的暮年啊……”
“至少你的继承者会一直陪着你。”
“继承者吗……我能不能找到呢……”女子有点为难地摇了摇头：“不……怎么想我都不太可能主动去找继承者——就算找到了，我恐怕也根本不会教吧？”
“尽快去找吧。”奥萨淡淡地建议道：“'厄兆'的数量日渐减少也并非是什么好事。”
“你之前不也说过吗？”女子懒洋洋地靠着石头说道：“'厄兆'的数量虽然在减少，但混沌的力量也在逐渐衰弱，终究还是达成了平衡——因此在最后，混沌与'厄兆'很有可能会一同消失吧？”
“只是我的看法而已。”年轻的“厄兆”望着劈啪作响的火星回答道：“但这个世界很有可能根本没有什么平衡；毕竟虽然这个世界与机械有许多相似之处，但却并不总是与机械一样守序的运转——我至今为止的旅程已经很多次地证明了这一点。”
“你对我们的结局怎么看？”女子沉默了片刻后突然这么问道：“我果然……还是难以接受这个孤独的结局；我们为这个世界做了那么多，最后却连一个临终关怀都得不到……这未免也太寂寞了。”
“我大概无所谓吧。”奥萨冷冷地抬起头望向天空：“我很久很久以前就想过了……只要我在死的时候能看到天空就行了。那一天或许下着雨，又或者不会下……这样的话我就能看到星空或太阳。但就算是被阴霾包裹我也不会有什么怨言，因为这是这个世界还在正常运转的征兆……而我只要知道这片天空中有我的努力就足够了。”
“真是浪漫主义的想法。”
“真是讽刺……这个职业要求我们无比冷酷，而在报酬方面却又只能用这种空虚的幻想来满足自己。”
两个人沉默地盯着火堆。
“有没有死后世界呢……”女子轻飘飘地从嘴里念出这句话：“唔……真是讨厌啊，宗教传说里面天堂似乎只会接纳那些没有杀过人的灵魂啊……”
“我们的灵魂也会被火焰烧尽吧。”奥萨淡淡地说道。
“我不是说那个灵魂啦……”女子有些无力地抬了抬手：“我是说……灵魂的灵魂，就算灵魂被烧尽了也一定还有什么东西能够存活下来——这样我们就算死去了，灵魂被烧作灰烬了，也还可以在某个地方享受我们从没有享受过的生活。”
她的手在空中试着做了几个手势，但最后又放下去了。
“很好笑吧……”她在面罩下闷闷地说道：“明明知道肯定没有的……但我还是想抓住点什么——人类不就是这样吗？明明知道某件事必须要有人来做，明明知道这件事肯定没有报酬，但却总还是擅自期望着奖励……”
奥萨默不作声。
“如果可以不顾一切地自由选择一次。”她的话带着浓重的鼻音：“你想当怎么样的人？”
“不顾一切吗……”
“嗯……可以把身为'厄兆'的责任随心所欲地丢到一边，就算脱下铠甲去烤面包也没有关系——这样的话你想做什么？”
“……”
“你一点想法都没有吗？”
“我从来没有做过这个假设。
“我也是……这种想法即便只是个假设也是奢侈品；但它一直折磨着我，所以我今天一定要得出答案。”
“你的答案是什么？”
“我想……找个喜欢的人嫁出去。”
“意外的普通。”
“我也只有这点志向了吧……”女子苦笑着摇了摇头：“如果还要补充的话……那就是能够生个孩子。”
“我的话，去当个法师好了。”
“法师吗？为什么？”
“我很羡慕他们能够那么地投入一件事情……这种专注可以无关善恶与责任，仅仅是为了某种欲望而行动。”奥萨顿了顿，然后补充道：“何况法师的路其实意外的宽广，尽管被视为异类，但其力量却被尊重着。”
“法师们从来不会说自己会为自己的力量而烦恼呢……”女子托着脸颊轻轻地点了点头：“这一点也很让人羡慕……要是能把这股力量转交给别人……不，那就太卑鄙了吧？”
奥萨掀开锅炉——里面传来了浓重的酒味。
“你煮了什么东西出来？”
“白华草和特拉尔藤。”
“那是什么？”
“可以作为廉价的酒品替代物。”
“会醉吗？”
“不会像真的酒精一样让人宿醉，但会让人暂时感觉有些飘飘然。”
“没想到你还有这种爱好。”
“……喝不喝。”
“喝，当然喝了。”
两人用装药剂的玻璃管一瓶瓶地舀起那青绿色的液体，仿佛浑然不觉其温度一般往喉管里倾倒。
“也就只有这个时候才会觉得不惧怕高温与火焰是一件不错的事情了。”
“……再喝。”
“味道真差劲。”
“……效果上来了就感觉不到了。”
“唔……我感觉自己的……舌头有点大了。”
“……再喝。”
“你属于那种……闷声不响地自顾自……灌酒的人吗？”
“……再喝。”
“如果……我待会说了什么怪话不要记在心上……”
“……再喝。”
女子的目光有些发直，她连面罩都没有重新盖回去，就那样呆滞地凝望着篝火。
“你不感觉很不讲理吗？”她对奥萨说道：“为什么我们非得套上这种铠甲不可？”
“……不知道。”
“这身烧焦的铠甲真是蠢爆了。”女子嗤笑了一声，将一只扭曲变形的臂甲凑到奥萨的面前：“这股味道实在是让人受不了……你闻闻，太恶心了。”
奥萨冷冷地点了点头，将杯中的酒精替代品一饮而尽。
“这酒也好难喝……”她随手将玻璃杯丢开了——不过后者被眼疾手快的奥萨重新接住了：“可恶……又苦又涩，还有一股药草的味道……”
“不要乱丢。”他淡淡地将瓶子塞回包里：“这东西暂时没得补给。”
两人突然之间不说话了。
“艾比睡了吗？”女子突然压低声音问道：“不会吵到她吧？”
“没关系。”奥萨淡淡地回答道：“我刚刚看过了，睡得很熟。”
“那就好。”女子朝年轻的“厄兆”张开双臂：“抱抱我。”
奥萨莫名其妙地看了看她那在火光映照下显得有些绯红的脸颊。
“抱抱我。”女子撅了噘嘴：“怎么？你嫌弃我吗？”
“不，只是感觉有些莫名其妙。”
“你什么都不用想，照做就行了。”
年轻的“厄兆”叹了口气，放下手里的玻璃瓶照办了。
女子将下巴枕在奥萨的肩膀上，低声地哭泣了起来；而奥萨则默不作声地轻抚着她的脊背。
酒量大的坏处之一就是必须承受众人皆醉我独醒的孤独。
还有只能听别人吐露心声，自己却只能乖乖听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