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气暴雪，心情晴。
卡纳·莫被困在这个边境小镇，已有十日。
收留他的好心人说，最近兵荒马乱、蛮族频繁出没，长冬也到了。他劝他不要再往西走……卡纳·莫应允了。
“我不想白吃白喝。”他道：“但是，我没有钱。”
“小伙儿，你能有这个心思，我已经很欣慰了。”
这男人四五十岁，他长相很普通、身材很高大，被太阳晒得黝黑手背上有着疤痕，手指则遍布着粗糙的老茧。
他有一个女儿，两个儿子。长子到邻近的城镇当了佣工，次子与女儿则留在家里陪他耕种。
“……”
卡纳·莫不认为这三个人能对自己造成任何威胁。
他们很弱小，弱小得甚至没有保护自己的能力。最近很乱，他知道；长冬来了，他也知道。只是这一路走来，他倒从未见过什么劫掠村庄的蛮族……呵，仗着世道混乱，到处劫掠、屠杀、奸淫的“文明人”佣兵，他倒真见过不少。
“我有些力气。只要你教，我就能干活。”
卡纳·莫此前从未尝试过农活。
在他的家乡，人们将务农视作懦夫的行径。他们崇拜蛮力、以夺走他人辛苦得来的物产为荣……他鄙视他们。
说话间，他将视线顺着这家农户棚顶上的裂隙一瞥，又顺势而下看定了男人和他的一双儿女。
“老伯，你家的女主人呢？”
“？”男人露出了茫然的神色。
见状，卡纳·莫只得改换了称呼：“我是说，你的婆娘在哪儿呢？”
“啊……”
男人张了下嘴，他恍惚片刻，似有万般话语、千般犹豫。
“哈…小伙儿，你也看到了。这个家……我这个，家。这儿什么都没有。”
他勉强笑着，头微微垂低，这使得卡纳完全看清了他鬓角的花白、以及那粘在头发上的稻草刺。
“我家的婆娘……她，嫌我穷哩。”这句话，他说的很凄凉。
“她长得蛮好看，她……她早就和别家男人跑了。我去城里找过，但哪儿都没有啊。”
“……”卡纳一时哑然。
“不过，好歹她也给我留下了这几个孩子。人活着，总得有个盼头……他们几个就是我的盼头。”
他憨厚的笑着。可这笑容看在人眼里，却未免有些凄凉。
“老伯，我看你也不是个好吃懒做的。”卡纳看了眼他垂首不语的次子，又瞥了眼他那正对自己怒目而视的女儿：“你们只要踏实干活，总能有个熬出头的时候吧？可我看你这家境……”
话说到一半，他眨了下眼睛：“我看你这家境，是既没能攒下银币、也没能攒下田产。”
“……家的钱，我都供给城里的孩子了。”
男人的笑很勉强：“我如今只盼着他能早点儿熬出头。等他有了自己的产业、有了自己的货车、有了自己的钱粮和自己的女人……这个家，就熬出头了。”
话音刚落，他咳嗽了起来。
是日天寒地冻，卡纳也是找了好多人家，才寻见了这么一户仍有人烟的房子。可他家的屋子虽然能住，也不算太漏风，但毕竟还是漏的——长冬才刚刚开始，这家人便住在如此破陋的房子里……卡纳是真不知道接下来的长冬，他们能怎么熬。
“你就放心住在这儿吧。都长冬了，也没什么能干的活——再说现在闹了蛮族，大家都躲进了城，没人在周遭砍柴、冬天也用不着到远的地方去了。”
男人说得很是轻松。就仿佛他当真对这一切有信心，也完全相信自家能熬过长冬一般。
这令卡纳·莫很是心酸。
此前，他从未在西方待过。有赖年纪不大，他也没经历过族中长者们经常谈起的那“上一次长冬”。在长辈们的故事里，长冬永远是比狼、老虎、怪兽、异族更恐怖的敌人。它在抵达前会给人很多征兆，开始时也绝非无声无息——但就是这么一个，在来之前总会让你知道“我来了”的季节…即便你做过再多准备，该死多少人、也还是要死……
五中留三，个别部落甚至会达到十中留三。
五个人，只有三个能活下来。
十个人，只有三个能活下来。
他们说，冬天会冻断你的腿、会冻瞎你的眼、会让尸体在寒风中冰洁，更会让你眼睁睁看着你的家人们在长冬中疯狂、再在暴雪淹没天地时踉跄着走向风雪……
“咳咳——”
卡纳·莫咳嗽了两声。
他对这家人并不看好。
……他对他们一点儿都不看好！
“我这一路上看到好多空着的房屋。”
卡纳·莫本就没有文明世界的道德观，他仅是知荣辱、明是非。而在此刻的他眼中，相比起在长冬中凄惨死去，暂时“借用”已经将房屋搬空了的农户们的房子，反倒是一条值得尝试的路。“既然他们都搬到了城里，你们为什么不借此机会换间屋子住？”
他的话，令男人愣了一下。
但是很快，对方便意识到了卡纳这番话的含义。
“我们家穷，但是——我还是有骨气的。”男人声音很虚弱，但即便是卡纳也听得出，他说这话的语气很坚决。
“我欣赏你的骨气。”
卡纳沉声应道：“但为了骨气，你想让你的孩子们也死在长冬？难道你不觉得，这么做代价未免太大了吗？”
“冷的时候已经到了……我们熬得住。”
“冷的时候？”
卡纳皱起了眉。
他从未经历过长冬，但根据族中留下的那些故事，他却觉得，眼下绝不可能是长冬真正冷下来的时候。
“不是我说……”
卡纳·莫有点儿不耐烦了：“老伯，看你的岁数，应该也经历过上一次长冬。既然如此，你总该知道长冬虽到了，却还没有达到冷下来的时候。”
“是啊，我经历过上一次冬天。当时，我还是个孩子，什么都用不着想、也什么都用不着操心……”
说着说着，他仿佛陷入了年幼时的那段回忆：
“那时，家里比现在好很多，这房子也不像现在这么破。但正因为我经历过长冬，所以、我才要说我们挺得住。虽然这个冬天会很冷，接下来也要一整年种不了粮食……但家里已储备了足够的粮食、布。木头在最冷的时候来临前，也能维持一段时间。”
停顿一下后：“上一次长冬，我曾独自提斧头去山那边砍柴。天虽然冷，但只要不是大风天，就冻不死人。”
“…………”
卡纳·莫彻底呆住了。
他满心相劝对方好好抵御长冬，却不料这人竟以这样的一听便知是假的话搪塞。
对于长冬……他虽没经历过，却是知道的。
长冬降临，天气会越来越冷、越来越冷、越来越冷！任你穿着狼皮的袄子、熊皮的大衣，只要你敢在长冬真正冷的时候走出山洞或圆屋，长冬的凛风与暴雪，便一定会扒光你最后一丝保留于肌肤间的温度。它会折磨你、会摧残你，寒冷会杀了你，狂风会带走你…等下一年春天来临时，谁都不知道你在哪儿。甚至连你的已经回到天上的灵魂，也不会知道……
“……”但他终究不能继续反驳。
毕竟，对这男人来说，他是个客人、也只是个客人。
对方愿意在这种年节收留自己，已算是天大的恩德了；在卡纳的印象里，即便是那些最热情的部落，也绝不会有在长冬来临时继续收留客人的习俗。因此，他能得到这户人家一时的收留，已算万幸。他又岂能多嘴多舌，继续叨扰他们家人的不是与不对呢？
……他不能这样做。
所以，他只得闭嘴。也只能闭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