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本不该来这儿。”
索索低垂眼眸。
他敞开双腿，右臂则无力地压在膝盖之上：“你们都恨我。”
“朵拉自杀后，我出了个馊主意，我让美狄亚杀了朵拉的家人。她的父亲、她的母亲、她的兄弟姐妹——除了孩子，我谁都没放过。”
“畜生。”
愣了好久，拖勒卡才终于颤抖着说出了这一句。
他面色涨红，一双眼睛则如钉子钉进了索索的每一寸肌肤：“你——为什么？”
“两重考虑。”
索索继续把玩着那枚木杯。他看向平滑的桌面，就仿佛那里有什么东西吸引了他的注意力：“她的父亲——我忘了他的名字。总之，在托利多刚刚更迭的时候，留下这些有人脉、有地位、有话语权的老人，终归不是什么好事。”
停顿一下后：“迪达特人比我想象的可怕得多。我看了你们的历史，我不相信你们会接受这样的变革（指美狄亚弑父）。”
拖勒卡却只是继续盯着他。
这个男人……一言不发。
“朵拉因我而死，她为我而死，我杀了她全家。”深深地呼吸一声后，索索颤抖着闭上了眼睛：“她不会放过我的，绝对不会……永远不会。”
“你应该下地狱。”如此说着，拖勒卡倏地站起，他手臂下垂……
“停！”
索索猛抬起手来：“别——先别。至少先让我把话说完……”
他剧烈地喘息着：“第二重考虑是，我本打算、本打算在一切不受控制前离开这儿。美狄亚就算犯再大的错，她至少是公主，可我是什么？对你们所有人来说，我是个奸臣、像个奸贼，所有人都想杀了我！哪怕是那些不觉得托利多陛下有可能是被我杀了的也希望杀了我、好由他们自己来控制你们的美狄亚公主……你说，不是么？”
拖勒卡瞪着眼睛。
他紧绷身体，一双手绷得好似两只鹰爪。
“……”
男人沉重地绷着脸上的肌肤，过了许久，又过了许久……他才终于宛若放弃了什么一般闭上眼睛，进而重重地重又坐回到了床边。
“你知道我想杀你？”他问。
“你觉得是我害死了托利多陛下。”索索苦笑一声：“我会觉得你不想杀我？”
“可是，你救了我。”
闻言，索索抬头看他。
少年忧郁的目光中，倒映着男人警惕的正脸。
“……那又如何？你岂是那种会被小恩小惠收买的男人。”
“小恩小惠？”拖勒卡诧异地看着索索，他缓缓攥紧左拳：“你难道以为，我会将救命之恩当成小恩小惠？”
“……”索索眯起了眼睛。
可即便如此，拖勒卡能从他身上、脸上、眼中看到的也依旧是无尽的悲伤与迷惘。
“当然、当然……而且就算你不想杀我，那又能怎样？每个人都想杀了我，我看着，已经不怎么像人了，我就是一只该死的、谁都该杀了的恶鬼——哪怕除了你，想杀我的人也数不胜数！呼……更别说对你来说我只是个异国他乡的外人，托利多陛下器重你、关心你，美狄亚照顾你、提携你，现在死了一个又活着一个，你怎可能还将矛头对准美狄亚？你，你还有你们所有人，你们只会恨我，你们只会、将现在发生的所有事都归罪到我头上。”
“呵……我难道不该如此么？”拖勒卡又笑了。
他恶狠狠的攥紧拳头，可是，身子却一动不动。
“我不想死。”索索痴痴地又盯了一会儿桌子，刹那后，才勉强将头转向拖勒卡那侧：“朵拉死了，不知道为什么，我根本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她死了。就像是觉得这样能改变什么似的，就像是这样做能为我好似的！可你看——你看我现在变成了什么样？！”
说到最后，索索已近乎咆哮。
他身体微微发抖，瞳孔外扩，眼瞳却微微在眼白间缩成了一个圆点。
他开始抽搐着发笑。
这笑声……令拖勒卡感到胆寒。
“我做错了什么？就因为我是个外邦人？……不，不对。至少不是从这一步开始的——在这之前！没有人！从来没有人！”索索一边说话一边大口喘息着，他已开始胡言乱语：“我活着就是个错误？我难道就这么像一个、该死的错误？”
他深吸一口气：“拖勒卡，你不该不懂我。”
牙齿打颤的同时，他继续从喉咙深处挤出声音：“你为什么找了个外邦人当老婆？你本该有无数条路可选，你魁梧、英俊，你他妈的就像个故事里的男人——别跟我说是为了什么该死的爱情，我、索索！我从来没信过那种东西！”
“……”拖勒卡平静地盯着他。
他没有被说中心事，也完全没被戳中心底的痛处。
和索索不同，即便心底里真的有苦有痛，他也绝不可能直接说出口。
说到最后，索索似乎已濒近崩溃。他大口大口地呼吸着，手掌也按在矮桌上，勾抓着，好似要将这木头抠出一道深深的印痕。
“我不该得到这样的结果。”他低声笑着：“好小子，你听我说——我是真的、真的以为能和朵拉一起走，我是真的、真的以为一切会慢慢变好，我是真的希望咱们俩能止步于救命者与误解者的关系……可现在不行了。”
“我没时间听你说这么多废话。”
拖勒卡目光冰冷，声音清冷，可他却没有动刀。
不知为何……他竟有点儿不想杀掉索索了。
“如果我是你……”缓缓地，索索侧抬起头，他用力看着拖勒卡的脸，好半晌才终于从嘴角溢出一丝疯狂的笑容：“如果我是你，我一定能做得比你更好。”
他抬起手，静静地指着拖勒卡：“你的才能和你的地位并不相配。如果我是你，我肯定能在所有事发生前阻止这一切——我比你强。包括你在内，包括美狄亚在内，我甚至比你们崇拜的那个托利多陛下更强。”
渐渐地，他舒松肩膀。
索索从桌上撑起身子，他低缓的轻喘着，末了，以一种近乎于挑衅的目光瞪向拖勒卡：
“做点儿什么吧。”
他低声道：“做点儿什么吧。如果你真觉得迪达特不该这么变——就做点儿什么，阻止我，阻止美狄亚。还是说，你想继续像现在一样，躲在你老婆裤裆里一边假装自己是个仗义执言的勇士，一边接着当这种不会受到伤害的懦夫？”
拖勒卡目光一凛。
旋即，他轻轻眯起了眼睛。
瞪了索索好久，直到最后，这个男人才终于深深地叹了一口气：“你说得对。”
他道：“你说得对，我不如你，我也知道自己比不上你。如果我处在你的位置上，我不可能做到你现在做的所有事。如果我是你，我兴许会躲在什么地方好好活过这一生——比你幸福，也比我自己现在幸福。”
“帮帮你的公主。”索索突然伸出手：“你或许想杀我，可你要是杀了我，她不可能熬过接下来的一切，你也不可能保护她度过接下来的一切。如果你想杀我——等这件事结束后再来，好吗？”
“……”拖勒卡垂眸看向索索的右手。
好半晌，他才终于说出一句：“我不杀你。”
顿了一下后：“这段时间你又做了什么？”
“我杀了朵拉的家人，我笼络了你们的萨满，我利用萨满们的权力联络了更多的年轻人，我把他们聚集到美狄亚麾下。而且，我还让美狄亚召开部族会议，如果接下来不出什么意外——该造反的，应该都会造反了。”
“为什么要这样做？”拖勒卡焦躁的打断了他的话：“这么做对你有什么好处？！你还嫌我们迪达特人死得不够多？”
“不够。”
索索咧嘴笑了。
他的笑容，惨淡而残忍：
“威望必须用血雨浇灌，她得坐稳这个位置，我必须做成这件事，至少现在……我已经没有退路了。”
说到最后，他继续探身将手伸向更前：“你来不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