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于明亮的白色灯光和与之一色的天花板，让吃力睁开眼的少年，又艰难地把眼皮合上。
发生了什么？
少年感觉自己的大脑一片空白，他用眯着的眼睛向周围观察，看见各式各样的医疗器械，以及大量联通着自己身体躯干的管子。
这里是医院吗？
自己为什么在这里？
飞船撕裂的画面，忽地在自己脑海中开始倒带。
“对了，飞船发生了事故，我……”白然想用手支撑着坐起来，但是却不知为何，怎样努力都做不到。
“白然先生请不要乱动，你的身体现在还非常脆弱。”他正要继续努力，忽然白然感觉有一只手轻轻地搭在了自己的胸口。
来人穿着一袭白衣，胸前的口袋里插着一支金色闪亮的钢笔，脸上的微笑则如同父亲一般的慈爱。
“我，医生，我怎么了？”也是在开口说话的时候，白然才意识到，自己发出的声音，是多么怪异，简直像是漏风的风箱。
而在说话时，白然也感觉自己的喉咙倍感刺痛。
“没关系，不用担心，我们一定会尽全力治好你的，白然先生。”医生摇摇头，没有说来白然的情况，而是认真地承诺道。
白然想，那一定是因为自己的身体状况，一言难尽。
“那，医生先生，我的妹妹，我的父母他们……”白然想起忙又追问。
“抱歉，白然先生，关于你父母的事情，我非常抱歉。但是你的妹妹还有希望，她的大脑仍然保持着活跃，我向你保证我们会尽力的。”医生一脸愧疚地说着，向白然稍稍低下头，随后便转身离开。
在病房门口那里，还站着好几个穿着蓝白色星盟公务员样式制服的人，他们见到医生出来，忙不迭地上去询问。
他们问了什么，白然没有听见。
但医生的回答，约摸地流入他的耳中。
“……很虚弱，现在不宜问话太多，至少得等破损内脏都被替换之后……”
然后，白然感觉眼皮沉重，失去了意识。
医生回过头，看了一眼病床上的那个人。
准确来说，将现在的少年称之为“人”，多少显得有些微妙。
他没有皮肤，内脏半数以上彻底坏死，四肢都只剩下了小半截，浑身就像是被烈火灼烧过了一般。
而从扭曲的肌肉组织来看，那烈火更像是从他身体内部燃起。
从医一百二十七年，巴姆特从未见过状况如此惨烈，却还能活下来的病人。
现在的他，需要用到七八台外部仪器，才能维生，巴姆特甚至曾一度怀疑，他是否永远也无法醒来。
与之相比，他妹妹的情况就好了太多。
或者说，那个女孩送来是除了部分脑组织挫伤没有任何问题，而如今她的身体在仪器的帮助下也已经恢复了正常运转，除了需要时刻供给大量营养液之外，醒来或许只是时间问题。
摇了摇头，叹息一声的巴姆特离开了病房，他接下来还要和其他人好好商讨，该如何在这位少年的身上进行手术，好让他能够恢复原样——至少，大体上恢复原样。
一个月后。
坐在病床上发呆的白然，听到了敲门声。
他转过黯然的眼瞳，看向门扉。
是医生吗？
今天他们又将打算在自己身上的哪里动刀子呢？
或者说是星盟官方人员？
他们又打算如何询问自己，好让自己回答那些重复了一千遍的答案。
“表哥！”
单从打开的门外，先行传来的却是一声颇为熟悉的呼唤。
那声呼唤，也令白然那苍白的脸上，顿时有了几许光彩。
一名与自己年龄相仿的少女，一脸兴奋地从外面跑了进来，扑到自己的床边。
“琪琪……”白然惊讶地呼唤她，看见白然身体状况的时候，不由得也被吓了一跳。
但是马上，少女那可爱的脸上就挂上了悲伤的表情大颗大颗晶莹剔透的泪珠也挂在了她的眼角。
“表哥好可怜……”
她将头靠上来，哭着，同情地说。
“没关系的，我现在已经好了很多。”白然摸摸女孩的脑袋，虽然病人是自己，但他却对他人予以着安慰。
“对了，爸爸妈妈他们也来了。”
“他们说，等你们能离开医院的时候，就让表哥表妹你们过来和我们一起住。”琪琪说着，而白然也注意到，自己的姑姑与姑妈此时从门外走进来，向自己露出了一个温和的笑容。
“阿珂的事情，我都听说了。”舅妈说着，径自上来坐到床边，说着掏出手帕，擦了擦她自己的眼角。
“真是太惨了，那该死的航空公司，竟然让这么不安全的飞船上天，害了我妹妹妹夫的命！”
“你放心好了，我们已经在帮你走法律途径索赔了，让那吃人不吐骨头的什么公司付出应有的代价！”
舅妈继续说着，而白然则是沉默着，不知在想着些什么。
这时，手上忽然的触感，让白然回过神来。
他低眉看见，琪琪用双手搂住自己目前仅有的那只手的手掌，一脸同情地看着自己：“没关系的，表哥，一切都会过去的。”
“对了，我和琪琪爸已经决定了。”
“小然和小雪你们两个，之后要是没处去的话，就来我们家住吧！不然你们两个孩子，又该怎么才能生活下去。”舅妈接着，像是忽然想起什么似的说，而舅舅此刻也是随着点了点头。
时间过的很快。
不知不觉，又是过了两个月的时间。
经过大大小小上百次的手术，白然现在的身体已经基本恢复。
看着浴室镜子当中的自己，白然陷入沉默，虽然看上去自己的身体和之前并无二致，但清单上列的清清楚楚。
自己的身体，除了大脑和脊椎之外的部分，几乎全部被替换了。
虽然，行动起来也并无任何差异，但是这种感觉，仍令白然感到十分微妙。
这两个月来，来自己病房的人那可就多了去了。
除了医生，星盟政府人员之外，还有舅舅舅妈一家，赫夫特号飞船所属公司总裁的拜访，负责赔偿申诉的律师……
分明这里是医院，有时却比菜市场还要吵闹。
比如现在在外面，舅妈逮着律师，用她那具有标志性的尖锐嗓门，夸夸其谈地列出自己的索赔要求。
那些事情，让只有十四岁的白然头大。
他在乎的事情只有一件。
那就是自己的妹妹还未醒来。
理由是……
原因不明。
白然见过白雪，她躺在那里，看着就像是睡着了一样，呼吸均匀，毫不夸张地说，白雪的身体检测已经精细到了纳米尺度，但依然发现不了任何问题。
除了大量被消耗的营养液，但也监测不到那营养液流入她身体之后消失在了哪里，简直就像是被吞噬了一般。
又是三天后，医生办公室。
只不过如今，办公室里没有医生，这里被星盟政府人员临时征用，用来对自己进行例行询问。
“现在，你能想起一些什么吗？”
那些问题，已经被问遍，问烂。
但每一次，对方都同样认真地进行着重复。
而白然也同样认真地进行回答。
“我不知道。”白然摇着头，已经无数次努力让自己回想，但是却终究得不出更多新的结论。
对此，那星盟政府人员也没有意外或者感到失望，在继续进行了几个提问之后，那个男人点着头将笔录整理好，递到白然的面前供其查阅补证然后签字画押。
在翻看的时候，那名身穿制服的政府人员，脸上忽然露出笑容，说。
“经常来你这的，是你的舅舅舅妈一家吧？”
“嗯。”白然点了点头，又问：“有什么问题吗？”
“你的事情，他们非常上心呢，前天的裁决，我也在现场，对你舅妈的大嗓门可是影响深刻。”
白然点点头，没有答话。
“你知道赔偿结果吗？”
政府人员说着坐正了身子，双手撑着桌面，脸上露出笑容。
“那个航空公司被拆分重组，资产出售用作赔偿，不足部分由政府代为承担。”白然愣了愣，道出了结果。
“赔了多少，你不好奇吗？”他继续问。
白然沉默着摇了摇头。
政府人员笑着，这时从公文包里抽出了一张晶体材质的黑色卡片，上面贴着一张小小的纸质标签。
“你们兄妹二人那一部分由政府承担。”
“一共是一亿两千万。”
“本来想交给你未来的监护人，也就是你舅舅舅妈的，但综合考量下来，决定还是将它交付于你。”
“即便依照法律这并不合规，但是……”说着，那政府人员的嘴角勾起一模笑容。
“这个世界上不合规的事情可多了去了。”
“这张卡的密码就是你的基因编码，当然你也可以自己设置一个自己喜欢的数字或编码，这是你的自由。”
说着，政府人员将那张卡推到了白然面前，并从他的手里接过了他所需要的口供。
“今天之后，不会再有政府的人来骚扰你了。”
“赔偿也已经到位，之后继续的住院费用也在赔偿当中，所以需要你开始自行承担。”
“但是……”说着，那政府人员歪了歪脑袋。
“给你一个忠告吧，白然先生。”
“什么？”
“别把这张卡的存在，告诉你的舅舅舅妈。”说罢，那个政府人员打了个哈欠，站起来继续说。
“至于他们那里，会有人搪塞过去的。”
“但是，为什么？”白然感到惊诧不已，猛地从座位上站起来，看着那个“政府人员”。
“没什么，只是帮你稍微看清楚一点。”
“毕竟从今天开始，你将独自面对这残酷的世界。”
政府人员说着，笑容愈发明朗。
因一道忽然亮起的一道金色光芒，白然下意识地合上了眼睛。
再睁开时，他人已经不见踪影。
剩下的仅仅是，那化作了比发丝还要纤细的那份口供碎片在四处飞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