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地上的凡人而言，判断初见者正邪的第一印象，常常不受控制地来自于对方的外貌。不论准确与否，他们抛去的第一眼，总能确认一些自以为是的东西，至于之后的判断，倒也另当别论了。
但目睹眼前景象的曼地，已经清楚了一点：人世间所谓的正邪，此刻都显得暗淡无光，没有丝毫的意义可言。幼时的记忆从悲苦的过去被彻底重新唤醒，刺得他心中阵阵剧痛。
从光芒中走出的三人周身飘着白色的光屑，闪耀着唯能被称之为“圣洁”的华芒。他们头上都生着与曼天曼地相似的熊耳，却显得更为尖长，又披白玉金石之冠，闪亮光洁的白色玉边衣袍无风自动，飘然若仙，眉眼之间无一人不透出超凡脱俗的英气，亦无一人露出丝毫有损天威的不肃之容。
无论是怎样一个见多识广的肉体凡胎，都不可能在此三人之前维持哪怕一丝卑微的镇静——他们会不由自主地屈下双膝，向至上的高位生命本能地献上恭维。
“敬无上苍白之星，愿其与三圣赐尔等永世福祉。”
石壁上的光芒逐渐散去，光屑飘零于地，为漆黑的洞窟内铺上一层闪着荧光的白毯。三人正中的男子左手并拢，手背向外置于面前，拇指外的四指轻轻顶在额上，微微俯首，做出了一个类似鞠躬的动作。他眸若蓝石，眉似柳梢，举手投足颇显高傲之气，却也带了些许庄重的忧郁。
三人之中，唯有他的额上，戴着一个镶嵌黑白相间之星的头箍。
“吾为荒天境九妖灵熊后裔，山钺。”
男子放下手，直视曼天二人，其目光中满带不可抗拒之威严。光是与之对视，已足以让曼地紧张到难以呼吸。
“吾借此祭圣洞中所遗之信仰，携二位族人由通天门降临此处。”他继续道，“不过吾等时间有限，所以他们的身份，吾就不再多做介绍。”
“这倒无碍。”还未等曼天说话，曼地已上前几步开口道，“你们的目的，还与之前相同吗？”
山钺闻言，眉头微微一皱。
“此为不敬，汝应呼吾等为‘上神’才是。不过，汝所言不差，吾等前来此处，就是为收回汝身后附着狂生照的人偶。”
曼天似乎上前想要说话，被曼地伸手拦住。
“我……想要跟你们……跟诸位上神谈判。”曼地的声音显然没什么底气，但他依然在竭力硬撑，“希望诸位能够允许我如此卑微的请求。”
“事已至此，还有何余地供汝等商谈？”
“请听我说。”曼地再次上前一步，尽力露出恳切的表情，拱手低头道。
“诸位，以及并未亲临此处而身在纯境的上神，想必都能对凡间种种明察秋毫，自然也能明白我二人，为上神复归降魔之书的勤恳。自我二人从焰南城出发，途径之地皆是意料之外的险恶，可谓历经诸多危机，才得以到达此接近约定之地的灰夜城中。”
他咽了口唾沫，继续道。
“上神疑我为延长兄长身上所附之狂生照，而以己或仰仗他人之力，发动凌驾万物的苍白之星才有能力操纵的‘因果迁变’。这种怀疑不无道理，毕竟我身为一介凡人，实在难以摆脱虚浮情感的困扰，也可能为此不惜一切代价……但放眼纵观尘世，甚至纵观上神们所在的纯境，都不可能出现第二个……与那四圣之一白虎并驾齐驱的存在。”
“大不敬！苍白之星的名讳，可是你这等凡人能直呼的？”山钺身旁的一人怒斥道。
“勿言，待他说完。”
“……这一点，上神们应该洞悉得非常透彻：我在这下界人间，没有任何可以仰仗的，足以发动因果迁变的势力，而我自己亦绝无可能将其施展。但是——”
他忽然跪倒在地。
“我愿意配合诸位上神调查因果迁变之事，只是，归复降魔录的任务无须再度延后，只需再给我和兄长十天时间，我就能将降魔录带至疾风荒原，交予诸位上神，之后，我便随意各位处置。”
曼天在后方诧异地看着弟弟。在他心中，曼地还只是那个说话做事都毫无分寸的小毛孩，他从未想过，自己的弟弟竟然已成长到这般地步。
山钺仔细听完了曼地的话，思考了片刻。他挥手示意让两位族人站在原地，走到了曼地身前。
“因果迁变其事，也在吾境中引发了诸多争议，虽然吾等之大部分认为验其明细乃十万火急，但也有少许提出还是应当以归复降魔录为先——汝等不便俱闻其详。另外，与汝所言相悖，荒天境在若干年前便已失去了下界的视野，所以对汝等的不信，大多也是因此而来。”
曼地仍旧跪倒在地，低着头，不敢多发一言。
“吾等并非蛮不讲理的下界人，汝话中的说法，倒也确实值得斟酌。不过在此之前。”他向曼地伸出一只手，“希望汝能将那降魔录示于吾等，让吾等先确认汝所言根本的虚实。”
此言一出，整个洞窟中的温度，在刹那间降到了冰点。
在此之前，曼地只是纯粹因为纯境熊人的威压而感到紧张，但听到这话，他感到自己的血液几乎在瞬间凝固；而后面的曼天脸色也登时一片惨白，游离着视线，不敢看向跪着的弟弟。
那本降魔之书，那本关系着自己整个命运的至关重要的物件，自始至终，竟从未在自己的身上安置过丝毫的时间。
没有任何人知道，现在它究竟身在何方。
“这对汝等而言应当并非难事。”山钺有些疑惑，“汝知道，纯境族人不可轻易触碰降魔录，所以汝只要将其稍示于吾便可。”
“书……”
沉默了许久，曼地浑身颤抖，竭尽全力地开口道。
“现在并不在……我们的身上……”
他的声音还未在自己的耳中散尽，忽然瞳孔一缩，背后的冷汗已是止不住地冒了出来。
数万根由石与土构成的长锥，已经抵在了离他肌肤不足寸许的地方，像是将他罩进了一张漂浮着的青色巨网。长锥纹丝不动，仿佛凝固在了空气中，但只要曼地面前的神使稍使眼色，它们就能瞬间穿透熊人的每一寸肌骨，让他在万劫不复的痛苦中缓慢而凄惨地死去。
“因果迁变的事有待商榷，吾等姑且不提，但汝欺瞒上神的重罪，似乎更加确凿可信。”
山钺的表情变得前所未有的冷峻，声音中也夹带凛风，让人闻之生寒。
“那本书，现在究竟在何处。”
“降魔录……正保存于我们二人的主顾身上，他暂且与我们分开，不久后便会回到队伍，我们那时便可将降魔录完好无损地展示给诸位上神！”
曼天眼见情况危急，急忙上前喊道。
“如果上神们允许，我们二人现在可以立刻前去搜寻他！……”
“住嘴，汝只是一具已然丧失性命的人偶。”山钺冷冰冰地朝曼天说道，“汝的话较之这欺瞒上神的罪人，显得更为不可相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