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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4·寻人启事

我知道这很奇怪,但我将永远爱你。

1.让我看看你的照片,究竟为什么,你消失不见

我确定我已经很久没有见过史迪仔了。

虽然我昏昏沉沉的脑子暂时还算不出这个“很久”到底是多久,但在我用尽所有办法都没能联系上史迪仔时,我弄明白了一件更重要的事——那就是我非常,非常地想她。

所以我开始满大街贴寻人启事,哪怕这很蠢,同时还有点没素质。

“史迪……仔?”

一个有些苍老的声音在我背后响起。我停下手中的动作,转过身去,看到了一位慈眉善目的老人家,他微微地仰着头,语气里笑意明显,“这名字有点意思,是广东那边的人吗?”

“不是。”我摇摇头,“她是本地人。”

“那爸妈怎么会给小姑娘取个这样的名字呢?”老人家很有兴趣的样子。

“她叫史笛,笛子的笛。”我一边解释,一边下意识地低头看向手里那堆寻人启事,A4纸上印着一张史迪仔穿黑色高领毛衣,正大口大口吃炒饭的侧脸照,“但是她不喜欢别人叫她真名。得叫她史迪仔,她才会答应,不然说什么,她都装作听不见。”

我回到家,打开冰箱,在制冷机的嗡嗡声中,迎上了一大片看起来很暖和的橙黄色。

没有排成一列的德国黑啤、奶制品、全麦吐司以及水果罐头,都已经过了最佳食用期,甚至连那些被保鲜膜包起来的饭菜,也不出意料地变得酸涩。

就在我思考着也许是史迪仔的消失蝴蝶效应到了冰箱时,我家的门铃响了起来。

“井先生,下午好。”站在门口的是小区新来的保安,看起来年纪很小,正在对我笑。

“怎么了?”我看着他,确切地说,是看着他手里那张令我无比熟悉的寻人启事。

“那个……是不是我打扰到您休息了?”

“没有。”

我认真起来会有皱眉头的习惯,大概是因为这样,面前的小保安才突然紧张了起来。

“我家的地暖坏了,我有些冷。”

“原来是这样。”他释怀,又重新笑了起来,“那我等会儿回值班室的时候,顺便帮您去物业管理处登记一下。”

“好,谢谢。”我也笑了笑,但是不知道有没有他那么发自肺腑。

“对了,井先生。”小保安有些难为情地将寻人启事递了过来,“这个东西是不能在小区内张贴的,虽然它不算广告,但也破坏了小区美观,所以还请您配合一下我们的工作。好吗?”

很明显,这个世界又成功地将我往绝望边缘推了一步,于是我说:“好,我知道了。”

保安走后,整个房子都寂静了下来。

才刚过五点,冬日的暮色就已经开始在天边翻涌,我坐在沙发上,点燃了先前那根烟。

我想我必须在这片越来越暗沉的寂静中制造出一点能打破它的东西,不然那些正在我身体里肆无忌惮蔓延着的空洞,很快就能将我炸个血肉横飞——所以光也好,声也好,哪怕只是一个微弱的烟头,都可以,我都接受。

所以史迪仔,你说得对,有些时候,人要的东西,真的就只是那么一点点。

2.而缘分的细腻,又清楚地浮现你的脸

哦,对了,我好像一直忘了说,我是一名医生,耳鼻喉科。

第一次见到史迪仔,就是在办公室。不过,她不是我的病患,而是一个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女侠——当然,这是她自己事后得出的结论。

事情的起因很简单,一位母亲带着她八岁的儿子坐在我的办公室里不肯走,她用她高昂的嗓音坚持着术业有专攻,得了中耳炎就该来找耳鼻喉科的医生,而不是一锅子乱炖地去挂儿科。

于是,围在办公室门口看热闹的人越来越多。

医生、护士,以及被通知而来的保安也都在其中,但没有任何一个人敢做出强制性的举动。毕竟这几年越来越紧张的医患关系已经将医院推到了一个非常被动的位置,所以哪怕这件事占理的明明是医院,却不得不顾及着可能会被发散开来的社会影响。

“你为什么非要这个医生给你儿子看病?”

在一片混乱的嘈杂声中,这句话在瞬间就抓住了我的耳朵,倒不是因为这个疑问多么铿锵有力具有气势,而是因为发问者的声音,非常清亮。

人群慢慢地裂开一个小口子,发声者走了进来,是一个能配得上那副好嗓子的年轻小姑娘。

然后她笑了笑,不过不是对着我,也不是对着那对母子和他们身边的护士。

她那个澄澈到有些忘乎所以的笑容,好像只是笑给这满室的空气和药剂。

“这个医生撑死了是个主治,而且还这么年轻,你信得过吗?”她慢悠悠地转过头看向那对母子,笑意也敛了几分,“但儿科那个最有名的女医生,可是这家医院的副院长呢。”

结果可想而知——再怎么坚持术业有专攻,也敌不过所谓的权威绝对论。

“你怎么还在这里?”我旋开钢笔盖,看着眼前的小姑娘。

“我为什么不能在这里?”她一边反问,一边非常自来熟地拉开了我对面的椅子,并且干脆地坐了下去,“我又不是你手下的那些护士,你没权对我下达出去的命令。”

“好。”我将身子坐直,“请问你还有什么事吗?”

“你什么态度嘛。”小姑娘毫不客气地横了我一眼,接着又瘪了瘪没什么血色的唇——我猜是冻的,深秋的天气,最高温度不超过十八摄氏度,而她宽大的牛仔外套下只有一条短裙,“亏我刚刚还那么英勇地编谎话替你赶跑了找你麻烦的坏人——算了,你有烟吗,给我一根。”

“烟?”我皱了一下眉,“你多大?”

“你又多大?”她也跟着我皱了一下眉,像是故意的。

“二十七。”

“那你比我整整大了十岁。”她兴致勃勃地用两根手指头在半空中比出了一个十的手势,又对着我笑了一下,“不过我没看出来你这么老,我觉得我都能叫你叔叔了。”

“很好。”我点头,将眼神从她脸上挪开。

因为我突然发现,就算她还小,但眉眼间却已经开始暗暗浮动着成熟女性才拥有的妩媚和风情——总之,她刚刚那个笑容,让我有些不自在。

“那叔叔告诉你几件事情,第一,未成年和女孩子最好不要抽烟;第二,我和你所在的地方是禁止吸烟区;最后,不论什么时候,撒谎都是不对的。”

“喂,你这个人怎么这么——”她气急败坏地搜寻着适合的形容词,却被一阵敲门声打断。

是一个护士。

“井医生好。”护士朝我问了声好之后又敲了敲门,“史笛,你该——”

“听不见,听不见。史笛是谁,我听不见。”小姑娘夸张地捂住双耳,不停地摇着头。

原来她叫史笛。名字跟我想象中的,有点儿不一样。

“好吧,史迪仔。”护士无奈地摇了摇头,“你的住院手续和床铺都已经办妥了,现在该跟我过去了,别在这里打扰其他科室的医生上班……”

“哎呀,来了,来了,真啰唆。”史笛——不,是史迪仔不情愿地站了起来,开始朝着门口慢吞吞地移动,可走了没两步她又折了回来。不过这次,她站在了我沙发椅的扶手旁。

“喂,这位井叔叔——”

她拉长着声音喊我,这种幼稚的腔调让我不禁开始疑惑几分钟前的自己究竟在不自在什么。

“小朋友,你还有什么事?”

“我在住院部十七楼,你无聊的时候记得来找我玩。”

她顿了顿,眼睛里荡漾着看不到尽头的波光。

说实话,她是我见过的唯一一个就算是单眼皮,眼睛也非常好看的女孩子。

“我的意思是,我会很无聊,你记得来找我玩。你懂吧?”

大概是她这种像是邀请新邻居来家里玩一玩的家常口吻带偏了我,我竟然真的答应了她,以至于在她身影彻底消失之后我才反应过来——住院部十七楼,住着的,都是恶性肿瘤患者。

3.我会张开我双手,抚摸你的背

鬼使神差地,我去找了史迪仔的主治医师。

“你什么时候开始对肿瘤科的事情感兴趣了?”吴医生推了推眼镜,接着又将双手环抱在胸前,这是他常做的动作之一,“而且你又不是不知道,这病情什么的,也算患者隐私——”

“我是那孩子的叔叔。”话一出口,我也有些愣,“以前住在同一个小区里,见过几回面。”

“这样啊。”吴医生好像信了我这个并不怎么高明的谎话,“那你回头得好好劝劝她的家长,怎么能任由孩子胡来?是命重要,还是半条腿重要?”

“骨癌?”我听见我的呼吸声慢慢放缓了。

“对,骨癌,中晚期。癌细胞基本集中于右腿小腿处。”吴医生摇摇头,“只是一截小腿,够幸运了。但不管我们怎么做思想工作,她就是不愿意接受截肢手术。”

我在史迪仔的病房外至少站了五分钟,才将门推开。

“别装了,知道你没睡。”秋冬的阳光笼罩着她雪白的被褥和微微颤动着的睫毛,在一片静谧中,我又朝她走近了好几步,她的脸好像瘦了不少,于是我问她,“想吃点什么?”

“井叔叔?”她试探性地睁开了半只眼睛,确定来者是我之后,立马解脱似的蹬开被子坐了起来,“早说是你嘛,吓死我了。”

“这几天过得怎么样?还适应吗?”一不小心,我就犯了职业病。

“这又不是酒店,难道不适应就可以退房走人?”

史迪仔实打实地瞪了我一眼,随即低下头,从被子里拿出一台屏幕还亮着的平板,大概在我进来之前,她正在玩游戏。随着她连续敲击屏幕的动作,那片暂停的画面和背景音乐又重新活了过来,这时候我才发现她的手很小,指甲很短,所以粉红的指头看起来又肉又笨。

“井叔叔。”她像是在跟谁赌气,“你过来就是对我做问卷调查的?”

“当然不是。”

我摇头,本来想上前去给她整理一下被她踢得乱七八糟的被子——就像照顾每个普通病人一样。但不知道为什么,我总觉得如果我这么做了,那么我和她之间就会变得有些奇怪。

于是为了掩饰这份青黄不接的尴尬,我选择坐在了离她较远的小沙发上。

“我是来问你想吃点什么的,护士说你一天到晚都在抱怨病号餐难吃。”

“哪里是抱怨啦?我明明是实话实说,而且——”她突然停了下来,朝着床头边的凳子努了努嘴,“你干吗坐那么远?我都看不清你口袋边的工作牌了,井星——最后一个字念什么?”

“阑。Lan,第二声。”

“井星阑。”她皱着眉小声地说,“你这名字怎么这么——”

我猜这个总是因为找不到合适形容词而满脸苦恼的小朋友语文成绩一定不怎么样。

“星阑。是夜将尽的意思。取自谢灵运的《夜发石关亭》。”

“听起来像是一首诗。”她看着我。

“对。鸟归息舟楫,星阑命行役。”

“没听过。”她满脸诚恳。

“不意外。”

“为什么?”她仍旧看着我。

我承认我被史迪仔此时的目光蛊惑了——不,我想我不该把这种词汇安在一个十七岁的小朋友身上,但我又确实找不出比它更贴切的形容,看来语文成绩不怎么样的,并不止她一个。

总之,在我回过神的时候,我已经坐在了她床头边的凳子上。

“因为我妈生前眼睛不好,所以,她希望我的人生中看不到黑夜。”

史迪仔的表情在听完我这句话之后变得很微妙,所以我岔开了话题。

“小朋友,最后一次机会了,你想吃什么?”

“糖炒栗子、烤红薯、烤玉米、烤土豆、原味蛋仔等等等等,但——”她咬牙切齿地看着我,“你故意的是不是?你明知道我吃不到这些东西。”

“谁说的?”我微笑。

“你——”她的眼睛瞬间被惊喜点燃,“不是吧?”

我也是后来才发现,每当史迪仔特别开心或者得到了一些她特别想要的东西时,她就会真心实意地瞪大眼睛,然后像是朗诵诗歌一般感叹着——不是吧?

说实话,其实这挺让我意外的。

本来我以为像她这种自信傲气又长得好看的小姑娘,就算得到了全世界的爱和好处,也不会表现得多惊讶。

那天下午,我把她裹在我的大衣和围巾里,带着她逃出了医院。

先是去了她心心念念的小吃街,再来去看了场上座率极低的国产恐怖片,最后在逛完超市之后,她愉快地送了我一个飞吻,然后扎进人堆里随着音乐跳起了广场舞。

夜风吹起了她的长卷发和她脖子间那条男士围巾,也吹散了那些从我嘴里吐出来的白雾。

我站在人群外认真地看着她,一点也不觉得自己做错了什么。

哪怕我知道作为一个医生偷带着该重点看护的病患出院是一件自毁前程的事情,但是这一刻,她在放声大笑。所以我想,只要她是快乐的,那么这件事就变得一点也不严重了。

换一种说法就是,我觉得值得。

如果——我是说如果,她没有突然在人群中倒下的话。

“井叔叔。”

在出租车的后排座位上,她的脸埋在我的胸口处,声音小得几乎听不见。

“在,我在。”我一边催促着司机的速度,一边轻拍着她的后背——哪怕我知道这个动作根本缓解不了她小腿的剧痛和滚烫的身体,“你再忍忍,马上我们就到医院了。”

“你比他们都坏,都有心机。”她攥紧了我的衣角。

“什么?”

“你今天带我出来吃好吃的,看电影……其实就是为了让我体会活着有多美好是不是?”

她如海藻一般的长发盖住了她暴露在空气中的一丁点侧脸,但我还是知道,她哭了。

“你就是想让我知道要活着,要继续留在这个世界,就要给出去一条腿是不是?”

我沉默了,因为她的话不是没有道理。

“井叔叔。”

她又喊我。不过这次的声音更小,似乎是憋着一口气,硬生生从牙齿缝里挤出了这三个字。

“在,我在。”

“你答应我,不要像别人一样说服我动手术好不好?因为你劝我,我说不定会答应的。”

她的身体颤抖着:“自从弟弟出生后,爸爸妈妈就不是以前的样子了——我没跟你说过吧,我只是一个养女。可是这些都不要紧,弟弟那么乖,我也想当一个好姐姐,我想一家人好好地在一起。因为如果不是他们,这世上我连一个亲人都没有……可现在他们不要我了,他们给我留下一堆钱和一个空房子之后就移民走了。所以叔叔,我不想动手术,不想被治好,要是我病得越来越严重,他们会不会回来看看我呢?我真的,真的好想他们……”

我想我胸前那一块肯定都被她哭湿了。

“好,我答应你。那你也答应我一件事,好不好?”

“不好。”她似乎是笑了,“你那么坏,一定会算计我的。”

“你答应我,痛就喊出来,不要强忍着。”我将她搂得更紧了,“放心,我从不笑话小朋友。”

4.就算世界,挡在我前面,猖狂地说,别再奢侈浪费

史迪仔的身体每况愈下,不说脸,甚至连手,都已经瘦成了一小团纤细的软骨。

“你看看,你看看。”吴医生将史迪仔最新的片子和诊断报告书扔在了我的办公桌上,“一开始只有一小截,现在癌细胞已经扩展到完整的两条腿了,而且还有扩散的趋势。”

我将手边的台灯拧得更亮了,最近因为熬夜翻看骨科肿瘤的书有些用眼过度,导致我现在有些看不清文件夹里密密麻麻的小字。

我揉了揉太阳穴,现在已经深夜两点了。

“她现在睡了吗?”

“刘护士哄着睡了。”吴医生坐了下来,恨铁不成钢地叹了一口气,“我早就说了,必须动手术截肢,光靠着保守药物和放射线不会有多好的疗效,现在好了吧,我看不到三个月她就要——”然后他有些难为情地停了下来,大概是突然想起我这个叔叔或许也算半个家属。

“您已经做得很好了。”我将文件夹盖上,率先打破了办公室里尴尬的寂静,“是她倔,所以这不怪您。”

是她倔。我在心里反复地将这三个字默念了几遍。

我闭上眼睛,对着空无一人的办公室,认认真真地朝已经睡下了的史迪仔道了一个歉。

你知道的,史迪仔,就算不怪吴医生,我也肯定不会将这笔账算到你头上的,你的性格也没有倔到非要牺牲掉自己的性命才算尽兴——我只是在刚刚那一刻,不知道怎么跟吴医生解释。

有些东西,你能理解,我也能理解,但这并不代表普罗大众和这个世界都能理解。

在医生的眼里,没有什么事能比性命更重要——但是小朋友,你别误会,我真的没有因此,而怪过你什么。

我站起身,拉开了身后的百叶窗。

月明星稀,还有三个半小时我就下夜班了。开车回去的路上能买到最新鲜的山药和胡萝卜,会给熬你爱吃的粗粮蔬菜粥,也会记得不放香菜——唉,真是个麻烦的小朋友。

“井医生!”值班的护士一脸恐慌地推开了我虚掩着的门。

“怎么了?是不是今天刚收的32床的喉管又出现——”

“不,不是的。”护士焦急地摇了摇头,“是肿瘤科的刘护士给我打的电话,她说史笛刚刚痛醒了,然后生命症状急剧下降,现在已经……”

现在已经怎么样了?

我听不清了。我几乎是在“史笛”这个名字暴露在空气中的那一瞬就跑了出去,身后的护士还在说些什么我真的听不清了,除了风声,我唯一能听见的,就是自己胸腔里的心跳声。

我在害怕,我在紧张,我的手心和后背都在零下三摄氏度的冬夜里被汗水侵袭,这些我都知道,可我不知道为什么我直接跑进了住院部的安全通道,楼梯间的应声灯随着我的奔跑声被一层一层点亮。我不知道我为什么要选择这个耗时又耗力的蠢办法,大概——是我本能地觉得,在这种时刻,我不能停下。

但我还是在十六楼停住了脚步,因为我听见了来自史迪仔的号叫声。

对,没错,是号叫。

惨烈到几乎让我难以将它和史迪仔联系起来。

明明她只是一个未成年的娇嫩少女,明明她只是一个既爱笑嘻嘻又爱麻烦人的小朋友,这样接近于撕裂和毁灭的声音——到底是怎么从她柔软的身体里发出来的?

我慢慢地走到十七楼,看着那几间明亮到刺眼的房间,拳头握紧了之后,又无力地松开。

我想我大概知道为什么那天在出租车上史迪仔不肯答应我了,因为她一直都是那个自信傲气,又长得好看的小姑娘,所以她不允许自己输得一败涂地,所以她咬着牙也要做到一些在别人看来很微不足道或者不被理解的事情,所以她,一定不愿意让我看到她现在的样子。

所以,我站在原地,没有向前。

危险期和麻醉期的时间过了之后,肿瘤科的刘护士却仍然将我拦了下来。

“井医生。”她的笑容有些不好意思,“虽然你是史迪仔的叔叔,平时你也常陪着她,但是史迪仔在麻醉之前特地交代了我,说不想见你,所以——我们还是得尊重病人的意愿。”

我看了一眼被里面的窗帘盖得严严实实的小口子,问:“你有几个小时没进去过了?”

“两个半小时了吧。”刘护士不明所以,“过了麻醉六小时之后,不是该让病人好好休息一会儿吗?所以我就没有进去打扰——”

我默不作声地越过刘护士,径直旋开了史迪仔病房的门,果然,里面空无一人。

我是在火车站的候车室里找到了史迪仔。

她全副武装,不仅穿着一件长到脚踝的大衣,连帽子、口罩、围巾、手套等东西都没有落下。

“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是个逃犯。”我走过去,摸了摸她的额前的碎头发。

“井叔叔。”她委屈地看着我,“你不要抓我回去。”

“为什么把头发剪了?”

“我不想让它们跟着我一起死。”

“那你其他地方听到这个理由要生气了。”

“都这个时候了,你还取笑我。”隔着口罩,我听见她闷闷的笑声了。

“为了让你相信我不会抓你回去。”我从她手中抽出了她一直攥着的红色火车票,“要去这个地方是吗?那你等我一下,我去换成高铁,和你一起。”

史迪仔想去的地方,是省内的一个古镇。

不近不远,下午四点半从高铁站出发,到古镇客栈安顿下来的时候,刚好十点整。

“叔叔,你看——”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她喊我,已经去掉了我的姓,“下雪了。”

“冷不冷?”我进屋拿了一床毛毯从背后裹住了她,“阳台有风,你最多看十分钟,然后进屋洗澡,吃药睡觉。我已经调好水温了。”

“不冷。”她虽然这么说,但还是打了一个寒噤,“老人家说下雪的时候不冷,融雪才冷呢。”

“那是相较而言的不冷。”我突然想抽烟,但还是忍住了。

“叔叔,你看。”

“我知道下雪了。”

“不是。”她嘟着嘴,像是撒娇似的皱了一下眉,“你看看其他的。”

其实我不太能确定史迪仔所指的其他究竟是什么。

远一些是一条蜿蜿蜒蜒的江,江的两边闪烁着无数家客栈所亮出来的橙黄色灯火,近一些是斜对面的酒吧街和夜宵街,有酒味,也有炭烤味,再近一些就是我们阳台下的那群年轻人了,大概是趁着寒假出来旅游的大学生,正起着哄要其中一个抱着吉他的男生再来一曲。

“活着真好啊。”她声音很轻,像是在自言自语,“可是叔叔,我是不是意识得太晚了?”

“不晚。”我有些不敢看她,“你会好好长大,考上一个好大学,找到一份好工作,遇见一群好朋友和你想要的那个人,你的人生还会有很多成功和快乐的时刻。所以你不准这么——”

“叔叔。”她将头轻轻地靠在了我的手臂上,“骗谁呢。明明你知道我撑不到十八岁了。”

然后,我们很久很久都没有说话。

“井星阑。”她喊我全名,用命令的口吻对我说,“看我。”

我照做了。她的眼睛在雪夜里闪闪发亮。

“喊我。”

“小朋友。”

“喊我。”

“史笛。”

“喊我。”

“史迪仔。”

“喊我。”

“我知道这很奇怪,但我爱你。”

然后她笑了。在她眼泪落下来的那一刻,我低头吻了她。

5.请让我拥有你,失去的时间。在你流泪之前,保管你的泪

“好了。”

我听到一个清脆的响指声,然后睁开了眼睛。

“怎么样?想起什么没?”

问我话的是心理科的杨教授,他才是我们医院的副院长。

“没有。”我笑了一下,“但是托您的福,我刚刚睡了一个好觉。”

他也笑了一下,对我的回答不置可否。接着他又问我:“做完手术之后还适应吗?”

我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

史迪仔从古镇回来的第四天,离开了人世。

而在她去世后的第七天,我莫名其妙地得到了一张眼角膜自愿捐献协议书。

因为家族遗传的关系,我患有先天性白内障,二十岁那年的手术虽然治好了白内障,但眼角膜却开始发生不稳定性病变,严重的时候,在黑夜里我几乎只能看见模糊的光圈——但是这一切,我不知道史迪仔会知道。

她在捐献协议书上歪歪扭扭地写着:虽然我没有你妈妈那么爱你,虽然你上午送来的粥里依然有香菜,但我也还是希望,你的人生里,看不到黑夜。

我再次躺了下来。

头顶明亮的日光灯让我有些眩晕,我闭上眼睛,眼泪从眼角一路流到了我的耳后。

这是在史迪仔走后,我第一次愿意面对现实,并且承认现实,接受现实。

然后我用手掌覆盖住了我的双眼。

史迪仔,我不知道我的呼吸、我的心跳,以及我接下来的人生还会持续多久,但我,和我的双眼会一直想念着你——我知道这很奇怪,但我将永远爱你。(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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