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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2

B

虽然我把无意中暴露了自己会被他们认为是“神童”什么的,还有和“小东哥”的决裂算作是“错误的做法”,但是,被老师们和同学们真正瞄上了,看准了,依它们给我定性的事件当然不是这两件事。我把这两件事也无意识地算作“错误的做法”,应该只是我个人的心理问题而已——可以认为是我个心理上有问题才会把这么两件事也算作是导致我人生失败的“错误的做法”。

在后来的回想和反思中,我想,第一件被老师们和同学们定性为“错误的做法”的事应该是这件事。那是初中第二学期时的事情。

我们就读的学校在当时是一所远近闻名的重点中学,一直只招收高中生,直接为大学培养人才,我们班是这所学校特设的一个初中班,面向几个区二三十个公社的学生招生,能考上这个班的那都是精英的精英。

可能是因为我们毕竟还是初中生,小学时代自由散漫惯了,不像高中班的大哥哥大姐姐那么自觉,再加上我们的班主任管理不力,有一段时间,上晚自习时教室里不太安静。这引起了学校领导的注意,换了我们的班主任,也授命我们的新班主任把我们班的学风整顿过来。这时候,一般所说的“闻化大革命”结束没两年,说是我们这位新班主任“闻化大革命”期间在这所学校整那些被划为“又派”的老师整出名了的。听说是这样,全班学生都有些害怕,班主任人未到,班上的组织纪律就已经自行好了不少了。

这位老师姓蒲。蒲老师上任的第一个晚自习对我们讲了一通话。这通话的大意是,这个世界的人分三个等级,统治阶层,生命阶层,死亡阶层。统治阶层就是当官的、掌权的,也就是我们一般所说的领导干部、国家干部;生命阶层就是吃国家饭的、端“铁饭碗”的、干“国家工作”的、“城市人”等等,一句话“非农业人口”,蒲老师现身说法地说他就属于生命阶层;死亡阶层就是无权无势的农民。这个理论我已经烂熟,为我所熟习的很多人在说,进入到这所学校,老师们对我们讲的鼓励我们要刻苦学习,以考上大学为一切目标的话虽多数不像蒲老师说得这么直接露骨,但大概意思也是这个意思。

蒲老师说,他身为一个老师,一个党员,本来是不应该对我们讲这些的,但是,今天,他不得不给我们讲这些。他讲这些的目的是要我们明白,我们在座的大多数都来自农村,来自无权无势的穷农民家庭,而我们是穷农民的子女,我们也就是死亡阶层,说不好听点,就是死了还没有埋的。所以,我们这些来自穷农民家庭,也就是来自死亡阶层的孩子,来这里就只有一个任务,那就是考上大学,不择手段、不惜一切也要考上大学,为考上大学而考上大学,因为只有这样,我们才能脱离死亡阶层而进入生命阶层。这是我们唯一的路、全部的路、必由之路。存在决定意识,物质决定精神,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我们还在死亡阶层,我们就什么也不是什么也没有,不是人不是生命,没有也不应该有娱乐、快乐、玩耍,更不应该有所谓自由、尊严、正义、理想、做人的权利等等一切,我们想是人是生命也不可能,只可能自取其辱,我们只有首先属于生命阶层,我们才是人是生命,才可能是人是生命,也才谈得上有和应该有娱乐、快乐、玩耍、自由、尊严、正义、理想、做人的权利那样的东西。

他甚至说:“说不好听点,如果考大学需要我们去干坏事,去犯罪,我们也要想都不要去想就去干坏事、去犯罪!如果考大学需要我们像狗一样活着,我们也就要像狗一样活着!”

蒲老师讲了他这一套理论后就讲他如何具体落实他这些东西。他宣布了十条在我听来不仅很严格、怪诞、恐怖,而且还真在把我们当“狗”的纪律。还宣布了他首先就要抓一两个反面典型,杀鸡给猴看,他知道抓反面典型的意义,不抓反面典型不可能真正把我们教育成他理想中的学生,所以,请不要来试着违反他这些纪律,哪怕是他认为稍有违反的,只是有违反的思想动机还没有转换成行动的,也会成为他所说的这种反面典型,到时候我们受什么那我们都只有受着了。

他对今天晚上这个晚自习就有明确的规定了。他的规定是,他讲完这些后就离开教室,在他离开教室后的整个晚自习时间里,任何人都得把头低着,低得他不论什么时候来看,不论以什么方式来看,比方说偷偷摸摸的我们绝对发现不了他的方式来看,也一眼看不到有人的头是从一教室的人头中冒出来了的,一下子也看不到,一瞬间也看不到,你可以不专心做作业,你可以脑子里东想西想,但是你的头却得在整个时间里这样低着,不管你头低得时间太长乘不住了,不管你已经把所有作业都做起了没事可干了,不管你埋头学习太久只是想松松筋骨,不管外边发生了什么稀奇大事你只想看一眼热闹,你只要把头抬了一下,抬得比一教室低着的头高了,让他给看见了,你就是这里所说的反面典型了。

他说,不要问他这个规定合不合理,更不要问他已宣布的那十条规定应不应该,对于我们没有合理不合理应不应该的,为什么是这样,他相信他已经给我们讲清楚了。

蒲老师的意思应该是,因为我们是死亡阶层,所以,为了让我们成为生命阶层,对我们做什么都无所谓合理不合理应不应该,或者说都是正确的、对的、神圣的。他这种思维习惯其实是我再熟习不过的,由它支配着的现象和事例在现实生活中处处可见,而且处处怵目惊心,即使只对我这样的人怵目惊心。就是这所学校,它能有那样高的大学升学率,以致成了一个神话,主要依靠的也是对学生采取这种办法:只要目的是正确的,一切手段都是允许的;只要给你设定的那个目的是正确的,就可以取消和剥夺你的一切,把你变成只为实现那个目的的非人和工具。

蒲老师讲这些时,我心里有一个声音一直在笑他,不同意他。我知道自己完了,知道自己从结束噩梦一般的小学生活来到这个新地方以来,它一度中断了,现在可能又要开始了,开始踏向通往末日的道路了。但是,我无法抗拒内心这个声音,因为它显然是那样神圣和真实,只有它才是正确、神圣、真实。这时候我只有十三岁,以前也一直是这么过来的,虽然多数像我这么大的孩子早已经学会了不听他内心这种声音,但我到这时了都还没有学会。不过,我已经知道我将这样做的后果了,还更有对这样做所犯之“罪”的意识,所以,我感到那样冷,就像在冰窖里一样,身子还微微地抖着。我发抖,不是因为对我将干什么的紧张,而是因为对我来说,我将干的,不得不干的,它不是别的,而是真正的犯罪,对自己、对他人、对世界、对父母和家庭犯罪,对一切犯罪。

如他所宣称的,蒲老师讲完就离去了,而一班学生呢,其中还有这所学校校长的女儿,这所学校几个声名远扬的老师的儿子,他们还都属于蒲老师所说的生命阶层,当然也有吴小东,在接下来的整个晚自习时间里按蒲老师所要求的那样把头低着,一直低着,没有动一下,更没有抬起来一下。我知道事情一定会这样,这个世界的这类事情会怎样我一般是不会弄错的,但是,我内心那个声音却在说一定得有一个人不这样,至少有一个人不这样,而其他人没一个人这样,这个人就只有是我了。我埋头做作业,蒲老师就是在教室外偷看,也不会看出我就要成为他要找的那个反面典型了。但是,对我来说,我埋着头,是因为我要做作业,不是因为我在遵循他那个规定,对我来说,是人就不应该甚至于不可能遵循他那个规定,而这也是同学们让我觉得不能认同的地方,因为看得出来和感觉得到,他们那样低着头就是为遵循那个规定而遵循那个规定。

终于,我把作业做完了,一做完作业我就很自然地抬起头来左右环顾了一下,也更看清一教室学生都在为遵循那个规定而遵循那个规定。我这样做既因为作业做完了这样做是很自然的,也因为那个规定和一教室的同学全都因为屈服于一种淫威而遵循那个规定,我别无选择地得成为一个例外。但是,说着蒲老师就冲进教室来了,指着我叫我跟他出去,我站起来跟他出去,全教室的学生都没有一个人抬起头来看一眼,连侧目偷偷看一眼的都没有,这说明我对他们的那个感觉是对的,我也就因为那个感觉才抬头的,也才弄得蒲老师冲进来把我叫出去。

针对我这次对他的挑衅,他的确说我是在挑衅,蒲老师对我的惩罚果然很严厉,其中最主要的一个惩罚就是要我把他划出来的三立方实土背到他指定的地点。虽然我打小就开始干农活,但这三立方土还是把我整惨了。整整一个月时间,我每天晚上都是下晚自习后就开始背,背到凌晨三点钟才去睡觉,白天下课后和吃了饭上课前的时间里也在背。我不能耽搁一分钟的学习时间,只能利用课余时间背,晚上必须干到凌晨三点钟,但不能超过三点钟,这是为保证我的睡眠,保证我的睡眠是为了不影响我第二天的学习和劳动。这些都是蒲老师的规定。

蒲老师说可以有人来帮助我,这他不管。但是,基本上没有人来帮助我,同情我的同学也最多是来帮我挖了两锄,还真就两三锄。而老师们呢,知道了我的事情,最多说一声我不是个好东西。蒲老师是有经验的,也是把人看透了的。

我哥哥是和我一同考进这所学校的,读这所学校的高中班。他下晚自习后来帮我了两个晚上,但干的时间也不长,并且对我说为了第二天的学习,他必需保证睡眠,所以,我要理解他。我知道他说的是真心话。没上中学时,我们经常在一起干活,为家里干过好多重活累活,但一切今非昔比,读书学习是压倒一切和至高无上的,是“神”,所以,我们再是兄弟,他也无法做到对不起他的学习。我理解他。

两三年后,我和哥哥还在这所学校读书,我生了病,拉肚子,拉了好几天,几天汤米未进却拉得如洪如瀑,最后拉出的就是血了,我连下床都困难了,必须去医院,只有哥哥扶我去医院,天上已经下了一个多月的毛毛雨,路上的泥泞没过小腿,哥哥扶着我在泥泞里跋涉,到医院还有三分之二的路程,突然从学校那个方向传来了上课预备钟的钟声,哥哥站住了,对我说了声:“要上课了,我不能耽误一节钟功课,到医院剩下的路你自己想办法走吧!”转身头也不回地跑向学校去了。我都不知道我凭一己之力是怎么撑到医院的,尽管我撑到了医院医生给我开了些简单的药就治好了我的病。但是,我理解哥哥丢下我不管,这世界上的谁都会理解,“不能耽搁一节钟的功课”,这就是“神”的命令,没有人可以抗拒“神”的命令。

我落到这个像当年的“又派”一样受苦役的下场,就是因为我没有听从“神”的命令。

但是,整一个月时间,白天要上课,晚上要上晚自习,上了晚自习才能去背土,必须背到凌晨三点钟才能去睡觉,最多睡三个钟头就必需起床上早操上早课,当年“又派”可能也就这样,可是,我是一个才十二三岁的孩子,到最后,我感觉到受不了那是必然的。

快满一个月的一天晚上,应该到凌晨两点多钟了。我没有表,不知道时间,但是,到了三点钟,蒲老师会准时来叫我去睡觉,并检查我今天晚上的成绩,如果他认为今天晚上我偷了懒,他就会给我又增加任务,而他是说到做到的。所以,我大致能估算到时间。

我背着一大背兜土在路上一步步地挪动步子,身体的极度劳累和疲惫,再加上内心已经无法承受的负罪感,我这时候身心的承受和负担实际上已经达到了极致。哥哥虽和我是手足,却不能来帮我一把,不敢对不起读书学习,就是因为如果他敢对不起读书学习,他就会有这种负罪感,所以我理解他不帮我一把。

而我的负罪感中还有更多的东西。首先,我受到了老师的惩罚这本身就是犯罪,对人类、社会、父母,对一切犯罪。这和我为什么会受到惩罚是无关的。这是因为,在我们世界里面,只要你受到惩罚,来自父母、老师、学校、政府、国家等等的惩罚,不管你是为什么而受到惩罚,这种惩罚本身就是你的罪恶的证明,惩罚多大,罪恶就多大。

其次,如果说我之所以受到惩罚就是因为日后会被老师们归结为的“为了做人的尊严和权利”,那么,在我们世界,恰好就是“为了做人的尊严和权利”的事情才是犯罪,对人类、对社会、对国家、对父母和家庭,对一切犯罪。这和我个人认为我这些果真是不是犯罪是无关的,因为它已经是深化到我无意识之中的东西,只要我敢做这些事情,就一定会产生这种犯罪感,这种犯罪感可以达到是人就无法承受的程度。

这种负罪感的分量还来自于,这么多天,这么长的时间内,只有我一个人在那个“整体”之外身负重担踽踽独行。那个“整体”就是其他的所有同学和老师,就是除我一个人外的整个世界。当我一个人背着一背兜土在路上走着时,看同学们都在正常地上课、吃饭、睡觉,谁能体会我有多么羡慕他们,怎样感觉到只有在那个“整体”中,就像一滴水在大海里,一粒沙子在沙堆里,而不是我这样被独立于,或者说被孤立于它之外才是安全的和无罪的啊!

我背着一背兜土在路上走着,只有我投射在地上的模糊的影子与我相伴,我强烈地感觉到的是全宇宙、全世界、全人类,其中也包括我无限负疚的父母亲人,都在活生生、火辣辣地盯着我这个罪人和我的罪,我这样踽踽独行的时间越长,在他们眼中我的罪就越大,这和我到底是为什么才被弄成这样身负重担踽踽独行无关,而在他们眼中我的罪越大,他们对我的这种注视就越如烈火在烧我,毒蛇猛兽在袭击我。

事实也是,我这样在路上踽踽独行的时间越长,从学校的老师们那投射来的目光就越是鄙视的,显然是越在当我为不是个好东西,而从同学们那里投射来的目光就越是可怜我的。我非常清楚,在我从没有一个同学敢抬起头的那一遍头颅中抬起我的头时,我还不是一个罪人,因为我确实没有犯罪,但是,我这样每天背着土在路上踽踽独行一个月了,我对谁都不是罪人也是罪人了。

所有这一切都已经让我不堪重负。

就这样,我来到了蒲老师指定的地点,倒了土,放下背兜坐在背兜上歇一歇,并无意识地抬头看了一下天。我被我这一眼看到的震撼了。我看到了无限开阔高远的天空中撒满了星星,所有星星都在饱满、璀璨地燃烧着,全都是一张张无限热情灿烂的脸,一颗星星就是一张无限热情灿烂的脸,我相信自己看到了,有一个无限光明灿烂的世界的存在,无限光明灿烂就是那个世界的存在本身,那个世界的一切,是这个无限光明灿烂的世界的光辉照亮了天上的星星,天上的星星则完全注视着它,天上的星星和它互相热情地、深情地、永恒地注视着。我相信我看到了那个无限光辉灿烂的世界就是天使的世界,天上的星星因为和天使互相永恒深情的注视而也分有了天使美丽的光辉和生命,我相信自己这时候抬一看,看到的就是这种光辉和生命。

我还如顿悟似的感觉到,这种天使的光辉和生命,并不只是在那天使的世界,也不只是在这时候的天空,也在如此残忍冷漠的大地上,在我身边所有的不管多么丑恶的事物中,包括在我背的如此沉重丑陋的泥土中。它无处不在,并且除了它外就一无所有。

我身心中的疲惫和压抑顿时一扫而空。可以想象,多少人都会认为像蒲老师这样整治我,我一定会记恨他,但他们不知道,就因为我抬头看到了这样的天空,这种记恨,还有诸如此类的,就是绝对不可能的了。我感到这次劳役让我收获了最大的一礼物,这个礼物就是在这时候抬头看天收获到的。后来,初中都快毕业了,我忍不住把我这一次的经验用一枚钉子刻在了学校公厕里一个角落里一块不容易被人发现的石头上,我只用了一句话来概括我这个经验,那句话是这样写的:“时空终极之地老虎璀璨的光辉!”

背了一个月,把蒲老师定的这个任务按质按量完成后,蒲老师说,事情可以暂时告一段落,但还没有结束,我已经是个“反面典型”了,还得把这个“反面典型”继续当下去,这不能怪他,是我自找的,请我好好配合他,如果配合得好,我将受到的相对而言就要轻一些,如果配合得不好,那他将要我受的我都只有受了。他就是这么说的。他当了我们仅半学期的班主任,这半学期他都没有让我过一天好日子。他总是找我的茬,全班那么多学生,他只对我这样。我好几次天天晚上都在他的寝室外站端端,下了晚自习后就来给他站,端到凌晨三点钟才被允许去睡觉。他说他上了年纪,瞌睡少,还有失眠的毛病,好多年了,每天睡两三个钟头就够了,我站到什么时候,他就陪我到什么时候。这他倒是说到做到了的,可我的瞌睡需要量就比他大多了,这样天天晚上都要站到凌晨三点钟才能睡觉,一天最多睡两三个钟头,这虽似乎是我能够承受的,但它是叠加在我已经一个月每天晚上背土背到凌晨三点钟才睡觉上的,我本应该在背土的事情结束后就再不能还天天晚上凌晨三点钟才睡觉了,所以,到最后,那真的是一种非人能够承受的东西,尽管我坚强地承受着。

这段时间,这学校还有学生守夜的规矩。也就是每晚上整晚上都有学生提着马灯在校园里巡逻,这个规矩后来才取消了。各班住校的男生轮着来,巡逻的学生两个或三个学生组成一个巡逻组,巡逻两个小时算一个班,每个巡逻组巡逻一个班,一个班巡逻满了就交接给下一个巡逻组。轮到该我们班守夜了,蒲老师对其他每位同学按已经形成的习惯各排一个班,却给我排了四个班,每天晚上一个班,中间不能间断,每个班都是十二点或凌晨一二点过后的班,每个班我都是组长,上个班的同学把马灯交接给我,我负责去把同一个组的其他几位同学叫醒。他还说他就在等守夜轮到我们班,好把这办法用在我身上,看我到底有多大的坚持力和承受力,当然,这也是为了改造我,把我教育成人。我诚惶诚恐、战战兢兢按质按量完成了两个班,第三个班的那天晚上,上一班的同学把马灯交接给我后,我却没有去叫醒同一个组的同学,也没有去巡逻,但不是有意的,而是被来交接马灯的同学叫醒后没有及时起床,就睡着了,睡过头了,还一觉睡到大天亮。

这就是我必须受到严厉惩罚的了。怎么惩罚呢?我们班还没有守夜的同学都不守了,我一个人守,守一个星期,天天晚上守通宵,在凌晨四点钟把马灯交给他后去睡觉。完全不睡觉也不行。反正他晚上睡不着,整晚上跟踪我,我想偷奸耍猾是不可能的,就算偷奸耍猾也可以,只要被他发现,就再给我加一个星期,他发现偷奸耍猾一次就加一个星期,依此类推,一直加下去,外班的学生也都不用守夜了、全校学生都不用守夜了,我一个人代他们守。我怎么可能一个星期都不睡觉呢?而且我也是一个绝对不会偷奸耍猾的人,守一整夜就守一整夜,连盹都不会让自己打一个,连坐都不会让自己坐一下,这远不只是因为怕他,尽管我很怕他。是因为我本性如此。其实,他这么治我,和他发现我“本性如此”是直接相关的。所以,我坚持,坚持了四天就实在无法再坚持了,就去向哥哥求助。这个时期我和哥哥虽同在一校却是分开住的。

我向哥哥倒出了蒲老师如何治我的全部实情,他震撼了,立即显示出了他为人兄长的本能,马上把我领上去找校长。给校长说事情的原委的时候,我竟说着说着突然放声大哭起来,哭得就像一个受了极大委屈的孩子,弄得校长不断安慰我,不断说我还是一个孩子,怎么能这样对我,他叫我放心,他一定会调查处理这件事。我突然放声大哭不是做秀,我自己也才从自己突然放声大哭中看到了自从蒲老师把我树成他所说的“反面典型”以来,他已经把我弄成了啥样,逼到哪一步了,哥哥把我领来见校长那是太及时了,不然就什么都迟了。校长说我还是个孩子的时候,我还真看到了自己还是个孩子,不要说在校长这样的大成年人面前,就是在哥哥面前,我也还是一个孩子。事后,校长调查没有我不知道,反正他叫我放心去睡觉,夜不要守了,一切他担着,我全听了他的,过后果然没人来找我,蒲老师也没来找我,才过了两三天,蒲老师就不再担任我们的班主任了,他不再担任我们的班主任了,我感觉到自己是怎样松了一口气啊!

对蒲老师这个事情,还有件事情也许应该提说一下。蒲老师卸任我们的班主任后没几个月时间就回老家去了,回去几个月就死了,死于肝癌。其实,在我在他寝室门前站端端的时候,我就已经知道他得了癌症了,生命剩下的时间不长了。

蒲老师让我在他寝室外站端端,他声称就要看我的坚持力和承受力如何,我不知道他为什么对我身上这几种力这么感兴趣,只是事实是,在给他站的整个过程中,我是动都不会让自己动一下的,尽管天天晚上站,天天晚上都是站到凌晨三点钟,再加上那一个月的天天晚上都是劳动到凌晨三点钟,仅睡眠我也已经严重不足了,但是,我连手指头也不会动一下,更不用说站着站着有打瞌睡的样子。我连困倦、疲劳之类的样子也没有和不会有。我就是一点“闪失”也不会有。我始终都是高度平静的,清醒的,坦然的,安详的,端端正正、稳稳当当地站着,尽管内心的承受已经超乎的想象,但我不会流露出来半点。同学们都可怜我同情我,私下对我说其实就只是我的一点点态度问题,对蒲老师这样一个老师不能像我那样,给蒲老师站端端,也不是我那个站法,要是我晓得怎么站,蒲老师早就不会那样对我了。他们也说不出什么,只是摇头叹息说:“你其实没啥子错,就是太老实了。”我也多少认识得到蒲老师为什么一定要让我这样给他站,就因为我的站法是同学们所说的“太老实”。但是,也正因为我这种站法,我就有了一种特殊能力了,而且这种能力不是上了中学才有的。任何人在若干年中经常像我这样站端端,都会产生这种特殊能力,尽管我从来都没有把它放在心上。

什么能力呢?蒲老师不只是让我站,还要给我讲大道理。讲的时候,他的口水就喷到了我脸上。对我的感受力和觉知力来说,一粒小小的唾沫星子也是一整个世界,包含着一切,它来自谁,谁生命中和灵魂中的一切和一切就全在里面,我能毫厘不爽不地感受到和接收到这个一切和一切。所以,我从蒲老师这些唾沫星子里就已经知道他得了癌症了,生命剩下的时间不多了,当时几次都想提醒他,还想给他说他应该退休回家去好好休息一下,不要这么累了,天天晚上都不睡觉。我能有这种能力,很清楚,就因为我站端端是这个站法,而且是长期如此,多少年都是如此的结果。蒲老师不知道,当我知道了他在这世上的时间已经不长了的时候,我都在用什么样的眼光看他。那不是,当然也不可能是嘲笑的、幸灾乐祸的或快意的,等等,而是,我想让他明白,他就要离开人世了、他就要知道他就要离开人世了、他将如何面对他就要离开人世了,像这样的事情里面就包含有他不管让我怎么站,我也不能、不应该站出他想要我站出的那个结果的依据,那确实是神圣、正当、不容违背和轻慢的依据。当然,真正的事实是,最终我还是只有向外界求救,并在校长面前突然那样脆弱,就像是崩溃了一样。

上了中学才短短几个月时间,我就干出了这样一件当“出头鸟”的事情,弄成了这样一个结果,如果不是哥哥及时领我去见了校长,就仅仅因为这么一件事,也就是抬了一下头,我可能就玩完了。事情虽过去了,也不能说因为这个事情我就被当成个“坏学生”了,但是很显然,厚重的阴影已经留下了,如果不发生别的事那就没什么,如果发生别的事,它就可能真是个厚重的阴影了。我还想到了和“小东哥”的决裂,还有不管我愿不愿意都已经让我在这所学校声名鹊起的所谓我是学习上的“神童”,而其他同学都没有这些事情。所有这些已经够让我本能地害怕,感到威胁和危险的迫近,尽管如像被认为是“神童”也满足了我的某种虚荣心,但这些已经够让我不会不更加低调,夹着尾巴做人了。

大学是非考上不可的,上大学和脱“农皮”是我们的原罪,我们与生俱来的诅咒,一切的一切都是空的、假的、无意义的、欺人和自欺的,其中,最数当“出头鸟”,就是我在上述这件事里当的这种“出头鸟”是最荒唐和最无意义的,最可笑可悲可怜可耻,“枪打出头鸟”,做这种“出头鸟”就只不过来挨枪子儿的而已,此外它再无任何价值,唯有考上大学和脱掉“农皮”才是实的、真的、有意义有价值的,才是诚实待人待己、才是真的勇士和英雄、才是在直面人生担当人生,才是一切。所有在这所学校学习的农民的子女们是这样想的,我也是这样想的,这已经全面深入到我们的意识和无意识的深处,已经如此全面地深入到这个世界形形色色人们的灵魂深处。

可是,如果说上述这种当“出头鸟”的事情,我通过如此这般的努力,还可以把它遮掩过去,使它们不至于使我太过引人注目,那么,半年后的一件事情,还是终于把我推到当“出头鸟”最高的风口浪尖上,叫我再也下不来了。

毫无疑问,校长在大会讲的我高举什么大旗,“进校没多久就做出了我们其他哪个学生都不会做出的极端出格的事情”,直接指的就是这件事情。(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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