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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蝴 蝶

此时已是斜阳西下,霞光染穹。君海棠咬咬牙,终于折身背离了堡,取道入了洛阳,特意挑了家偏僻处的客栈,避免遇上君家堡众人。

她在大堂内用食之际,邻桌三人的话语不时飘至:“……传言当今太皇太后下了懿旨要将昭阳郡主赐婚于君家堡少主,但那位君少主却是古怪,硬是想尽法子将之推掉,如今皇家和王府还在跟君家磨着,不知后面如何收场……”

君海棠心中一怔,原来那日宫里来的懿旨竟然是如此。那几人又低声说:“……那苏婉是魔教派来君家堡卧底的奸细,也不知使了何等手段,竟让君少主如此痴迷,不惜为了她与太皇太后力争。……”“大哥有所不知,魔教妖女或许也如逍遥宫的妖媚女子一般……让君少主不可自拔。……”阵阵猥亵笑声响起。

“这君惟明也忒笨了些,就不能先娶郡主过门,再纳魔教妖为妾么?这样君家和皇家联了姻,君少主又能抱得美人归,岂不两全其美,皆大欢喜?”

另一人忽道:“我倒曾听过,君家有古训,但凡君氏子弟只能娶正妻一名,绝不可纳妾或休妻再娶。”

掌柜的脸色微变,奔来对那三人赔笑道:“君家之事,各位还是莫要讨论得好。君家堡势大,小店实是吃罪不起啊。各位有所不知,今日日落前,也曾有几位外乡赶马客议论此事,等他们用毕酒菜出门,没多久连滚带爬跑回来,被打得满头是包。”

那三人变色收敛,言语间已无方才那般肆无忌惮。君海棠心情有些起伏不定,抬眼却见二楼有黑色身影一闪,似曾相识。

君海棠警觉起来,招了小二近身耳语,“方才楼上有来过什么客人?”

小二低笑,“日落前来过位黑衣小公子,长得极俊,连隔壁王婶家闺女都来窥探。”

门外传来马嘶鸣叫,不一会四五人踏入店来,却是当日在洛阳城内,君海棠路见不平与之交手的一众人。几人吃酒时,不住说:“师弟此行便将那月华仙子娶回,日后我青城派行走江湖也面上有光。”

话题中的那年轻人得意一笑,却道:“那可说不准。昆仑月华仙子比武招亲,各门派、武林世家的未婚子弟都收到了请帖,我可无甚把握拔得头筹。不说远的,单这洛阳城外的君惟明若一去,旁人哪还能有机会?……”

一人小声说:“师弟何必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那君惟明一个商家纨绔子弟,只怕是浪得虚名。师弟一出马,没几招就会将他打得屁滚尿流,跪地求饶不止。”此人边说边拿眼张望,生怕有人听了去。

俗说千穿万穿,马屁不穿,那年轻人被戴上这顶高帽,更为得意。

君海棠忍不住一口茶激喷而出。

“喂,你这小子甚么意思?”青城派人拍桌而起,却在瞥见她端着茶杯的左手后,相顾蓦然变色。一人谨慎道:“我们师兄弟几个路过在此歇息,还未请教小兄弟贵姓大名。”

君海棠不便失礼,“免贵姓唐,名海。”

那几人神色变得古怪,盯着她泛紫色的左手好一会,交头接耳,末了再次小心翼翼开口:“公子可是蜀地唐门之人?”想是唐门的名号在江湖上让人颇为忌惮,此时青城派众人对君海棠的称呼已从“小子”、“小兄弟”变成了“公子”。

君海棠心中偷笑,却摇头淡道:“在下虽姓唐,却并非唐门弟子。”

青城派众人见她语气不屑,只道她有意隐瞒,再坐下时,说话交谈已不如方才那般放肆高声。

君海棠心念一动,又招小二过来,“这破晓山庄怎么走法?”此言一出,隔壁两桌人全都竖起耳朵留意。

店小二嘻嘻开口:“公子也是去参加月华仙子的比武招亲大会吧?破晓山庄并不在昆仑山,而在长安以西四百里外的鄯州城郊……”

待小二细细说完,天已全暗,君海棠入了客房正欲掩窗,却见外院黑影一闪,依稀可辨是逍遥宫身法,她不假思索跳窗追了一圈,折身回返时,只见窗户大开,屋内藏有铁甲兵书的包袱已不知去向。

君海棠急得四处游转,忽闻院墙隔壁有人小声说:“我此行顺利,大哥也已得手,在城隍庙会合。”两条黑影跃上屋顶朝北掠去。

君海棠认定那二人便是盗取包袱的贼人,怒而追去,不一会便来到北城。那里杂草丛生,静静掩着座破败小庙。

两名贼人入了庙,内里已候有一人,“二弟三弟,今晚可算满载而归。”三人将所窃各式包裹堆在一起,哈哈大笑,“我们有了请帖,便可同去破晓山庄了。”

忽然一阵风从庙门卷入,吹得破败门窗上的碎纸飒飒作响。三人一惊,喊了声:“谁?”

暗夜里无人回答,几人身后的微弱烛火却悄然熄灭,殿内霎时一片昏黑。一人胆子颇小,“会不会有鬼?”惹来怒喝:“莫要自己吓自己。”

君海棠听闻异变,悄悄从窗户下起身一瞄。殿内人只瞧见窗外一团暗影,不由惊叫,“谁在装神弄鬼?滚出来!”

胆小那人惊惶道:“好像真的有……”朝后一望,猛然发出声凄厉尖叫,“鬼啊……”拔腿冲出庙门狂奔而去。

余下二人窸窣掏出火折,刚燃了亮,一张惨白的脸从城隍像后幽幽冒出,鲜红长舌下垂数尺,映着二人手中微火,可怖至极。

两声更为凄厉的惨叫响彻天际,惊起庙顶寒鸦一片。

等几兄弟奔远,长舌女鬼忽发轻笑从案台跳下,双手于头脸一阵撕扯,露出一张灵动狡慧的脸来。她拾起地上的请柬嘿嘿一笑,“长白三鬼,你兄弟仨辛苦偷了大半夜,殊不知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少年口音似曾相识,君海棠未及深思,便破窗而入,一个翻滚将自己的包袱抢回,旋即转身变掌为爪抓他手腕。

少年腰猛折,竟从一个不可思议的角度斜插出去,避过君海棠的五指勾爪。双掌随即绵动,赫然便是逍遥宫的秋风落叶掌。

君海棠料定这少年便是她先前追踪的黑色身影,此时见他每招都是朝着自己要害击落,各派套路掺杂,却不见得如何精深。

十余招过后,少年狼狈地被君海棠以白练缠住。他大叫:“你是什么人,竟敢对本郡……嗯,对本小爷无礼。”声音尖细略带娇腻,听着竟像是个少女。

君海棠凑近细看,忍俊不禁,“小蝴蝶,我是海棠姐姐,你为何作此装扮?”

江蝶,也就是这女扮男装的少女,怔怔打量君海棠半晌,眼神渐沁一层水雾,“我娘生下我就去了,爹爹平日不疼我,如今更不顾自己亲生女的幸福,要将我嫁给一个我从来没见过的人。如此,我便跑了出来。”

君海棠诧异不已,只能柔声安慰,“定是误会了,哪有做父亲的不疼爱自己女儿的道理?”

“爹爹明知那人原本就有未婚妻,还要把我嫁过去。他眼中只有那个狐狸精和她的儿子,根本不疼我。哼,我偏偏不嫁,小蝴蝶不愿意的事,谁也别想来逼迫我,就算是皇帝太后也不行。”江蝶撇撇嘴,一脸怨愤。

天底下乱点鸳鸯谱的事怎如此之多?君海棠不由想起君惟明,这两人都是被逼婚,一个不愿娶,一个不愿嫁。只是小蝴蝶还能女扮男装离家出走,君惟明身为一方堡主,却是不能也不会如此率性妄为的,不知他用何方法来推脱天家赐婚?一思及此,君海棠心中锃然雪亮,对了,难怪他一反常态行事,定是借由苏婉当挡箭牌,好回了宫里来的懿旨。

江蝶也是疑惑万分,只道君海棠也跟自己一样女扮男装逃婚,心中不禁惺惺相惜。于是干笑,“姐姐无事否?不如跟小蝴蝶一起去破晓山庄见识那什么月华仙子。哼,江湖传闻大多不能信,那些个自称仙子的江湖女能有甚么看头?比起宫里……嗯,比起天香居的姑娘只怕是差远了。”

君海棠想起当日戏弄维姬、通晓逍遥宫易容术和*的神秘人,“小蝴蝶,你武功路数和我师承源自一脉,却是跟谁学的?”

江蝶犹豫一下,“姐姐,并非我不愿如实相告,只是授我武功那人逼我发过毒誓,绝不将此事泄露出去……”

君海棠虽觉奇怪,亦不好再追问下去。庙外隐有响动传来,她扯过江蝶,“噤声,是长白三鬼。”

庙外有人摸入殿,喝道:“长白三鬼在此,方才谁装神弄鬼?出来受死!”

后头那人却双腿发颤,“大哥,真有鬼……”

恶煞鬼强自镇定,“鬼又怎可点火?此事若被人得知,只怕以后咱们要改称为‘长白三个胆小鬼’了。”

殿内飘起女子的轻笑,忽左忽右,又渐渐转为低泣呜咽。

恶煞鬼听见自家兄弟颤颤之声:“大哥……你身后……”他回头,霎时僵立。有白影自他头顶掠过,越门而出,自始至终,那白影凌空飘飞,从没落地。

恶煞鬼呆坐于地,身下一小摊水在泥地里四下漫开。君海棠和江蝶二人当晚睡个大饱,次日心满意足下楼进早食。外面大街上正好有几人走过,被君海棠眼角余光瞥见,她忙端起茶杯挡住脸,心神大乱。

江蝶瞥见其异状,心中奇怪,转眼看向店外。只见两名器宇轩昂的黑衣男子正从大门经过,其中一人恰转过脸来,对上江蝶探究的目光。

江蝶心跳猛快一拍,“那两人和海棠姐姐有什么关系?”

方才在客栈门外经过的正是楚无痕、萧无剑等铁衣卫,他们闲逛一阵后,街边闲汉上前向他们递上一卷物事。萧无剑疑惑接过瞧了,扯住闲汉的衣领急声问:“交代你的那位姑娘现在何处?”

闲汉回身一指君海棠的去向,“并非姑娘,是两位公子爷。”萧无剑纵身追去,却哪能赶上君江二女精妙的身法?

江蝶被君海棠拉着急奔,早将方才那幕瞧得清楚,“那人是谁?”

君海棠避而不答,“闲人一个,莫要乱猜。”

江蝶哪能信她?心想:“定是姐姐的意中人,我未来姐夫吧。看他二人似在闹别扭。”她一厢情愿地认为,让君海棠情苦的便是方才站在首饰店门前的萧无剑,于是暗地里打定主意,日后想个法子要让他们和好如初,有情人终成眷属。

君江二人一路游山玩水,脚程却也不慢,第四天便到了鄯州。鄯州地处边陲,为三国通商要道,繁华之景颇成规模。

“去瞧那月华仙子长什么模样便好,你可不许惹事。”君海棠只怕江蝶胡闹,先把话拿住她。

江蝶没好气哼道:“什么仙子?定是江湖人胡乱吹捧。舞枪弄棒的草莽之辈,又岂会有美女?还不是仗着几分姿色,专去勾引有妇之夫。”她每次提到月华仙子,鄙夷痛恨之色立现。

君海棠疑道:“你可是和那月华仙子有仇怨?”

“哪……哪有?我连她长了几只鼻子都不知道。小蝴蝶要是多认识几个这样的,这一生岂不更惨?”江蝶说得斩钉截铁,语气里依然充满敌意。

君海棠心中好笑,人当然只会长一个鼻子,小蝴蝶真是夸张。次日二人一大早便出城,行路不久,前面一座大庄遥遥在望,不远处的湖畔却传来娇斥声:

“你二人站住!”

君江二女闻声止步,一男一女却从她们身后的草丛跌撞奔出。一阵暗器打来,君海棠不假思索挥袖扇落,只是仍有一枚漏网之鱼打中地上的男子。女子替男子起出暗器,回头哀求,“桃红姐,求你放过我们。”

被称为桃红的女子自后掠近,怒目而视,“菊清,你犯什么不好,偏犯了小姐的大忌,此男有家有室,还有……”

“还有什么?”

另一把轻柔语声传来,桃红脸色转白,蓦然住嘴。菊清看见来人,亦颤颤拜倒。

悠然负手而来的女子着一袭月白衣裙,面色粉润如桃,眉拥新柳,目藏静波。她语声虽柔,却不掩其中凌厉,“方才的话怎不说完?还有什么?”

桃红一个哆嗦跪下,“小姐,没……没什么。”菊清更是浑身颤抖,伏身于地连头都不敢抬。

那男子恳求道:“我和菊清情投意合,已定下白头之约,求小姐成全。”

旁边有人发出轻笑,“人家情投意合,你就算是身为主子也不能这般棒打鸳鸯吧?俗话说‘宁拆十座庙,不拆一桩婚’,小姐为何不能成人之美,索性遂了他俩心愿。”

说话之人正是江蝶,她原本不想多事,但见这小姐对菊清生生逼迫,不由得想起自己被逼婚一事。

小姐这才转过头来,看见君海棠,不觉怔了一瞬。君海棠本就身材高挑,一袭男子轻袍,挺拔玉立,眉宇间英气勃发,玉琢似的五官闪耀在阳光下,让人不敢逼视。那小姐没料到是一个玉树临风的美男子,脸色不觉放缓,她想了想,“若要我成全也行,姓张的书生,你回去把家里那个给杀了,我的丫鬟可不能给别人做小。”

江蝶忍不住插嘴,“叫人休妻还差不多,开口闭口的杀人,你眼里还有无王法?”

张郎先是大惊失色,听见江蝶提议,又不住摇头,“休妻如何使得?我妻入门后辛劳持家不说,还诞下一双麟儿为我张家传宗接代……”菊清伸手欲捂住张郎的嘴,却已是迟了,她面上血色霎时褪得干干净净。

这番话宛如巨石投入湖心,瞬间激起千重浪。那小姐和江蝶竟如出一辙,皆双目喷火,咬牙切齿恶狠狠地瞪着张郎。

“他已有孩儿,你……你还偏要去做后妈?失节事小,名声事大,就算去死也不能做后妈……真是该死该死……”小姐激动之下竟颠三倒四,话不成句。

江蝶不住点头,“做妓女也好,做乞丐也罢,做什么都不能做后妈!后妈乃天下第一可恨之人!”

难得在此点上意见相同,二人都不禁对视点头,引为知己惺惺相惜。

江蝶一阵连珠炮语:“你这张郎,实乃只臭‘蟑螂’,自有家小还另寻新欢,可对得住你结发妻?天下第一负心汉非你莫属。”骂了一阵,忽觉不对,转头去骂菊清,“做人后妈的,莫要凭自己是什么仙子有几分姿色就来抢人家爹爹,让小……让多少小孩受尽冷落虐待……”

小姐一听江蝶骂张郎,深表同意,“臭男人一把年纪了还老牛吃嫩草,好好的年轻女子却成了你家孩儿的后妈……”

二人听见身边人的叫骂,心中颇为不爽,双双停下,怒目对视。

小姐道:“喂,明明是臭男人该死,你却怪我丫鬟?”

江蝶冷笑:“明明是有人抢着去当人家后妈,难不成别人会用八抬大轿来请啊?”

小姐闻言蓦然变色,如同被踩到尾巴,跳起长剑一指,“再胡言乱语,莫怪我不客气!”

江蝶冷哼,猱身上前,“打就打,有爱当人后妈的丫鬟,做小姐的也定非善类。”

她二人一言不合即刻动手,香风袖舞,黑袍撩动,转眼已过了数招。旁人还未从二人的怒骂中反应过来,这“动口”已升级到了动手。

菊清张郎趁机溜走,桃红和君海棠皆是心软之人,只当不见。

那边江蝶久战不下,旋身飞来,将君海棠的冷月剑一抽而出,借着宝剑的威力,竟挡住了小姐的快攻招式。

铿锵声中,双剑相交,迸出花火四溅,二人以剑相抵,恨恨盯着对方,谁都不肯让步。白色绫缎蜿蜒飞来,缠住双剑交接处。君海棠低喝一声“撤”,二人齐齐被震开,踉跄退向两边。

此时庄内钟声大起,小姐狠瞪了江蝶数眼,拂袖悻悻而去。(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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