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天色刚刚擦亮，公主府便已焦灼地忙开了。
前有成群侍女奉上珍馐佳肴，伺候早膳，后有司仪教习亲自捧来绫罗绸缎，更衣打扮，我的小小阁楼从未显得如此滞纳拥挤过。
挺身直立轻展双臂，面无表情如傀儡一般地任由侍婢们小心翼翼地套上一层又一层华服，耳畔充盈的尽是阿谀之声。
“老奴早就说过，咱们飞燕姑娘富贵福相，实乃人中龙凤，倾入云霄那是迟早的事，这不都一一应验了么。”
“是了是了，凭飞燕姑娘的资质美貌，怕是未央宫的妃嫔娘娘堪堪都要失了颜色的！”
……
心中冷哼，“人中龙凤”“妃嫔失色”这样大逆不道的话也敢说出口，这司仪和教习迎合溜须得似乎要忘乎所以了。
一入宫门，日后相见机会渺茫，我本没有必要回应这些口是心非的人，只是，宁得罪君子，莫得罪小人……
余光所触，合德福手抿嘴侍立一旁，存在感甚弱。昨夜的冷然骇得这丫头至今未敢开腔，想必心里也委屈得紧。
勉强扯出一丝微笑，对那二人道：“飞燕姐妹在府中多年，相依相靠，今日一去，可怜妹妹孑然孤独，二位姑姑在府中资历深厚，日后还望对舍妹多加照拂，飞燕铭感于心。”
此言一出，合德欢欣雀跃，倾身上前，挽着我的手亲昵如从前。司仪、教习更忙不迭地点头称喏，她二人过去所作所为大家心知肚明，我既有心卖个薄面，这唯一一点可以攀交情的机会她们又岂会放过？惟愿合德今后在府中的日子如已顺畅些，我也便安心了。
最后一支鎏金玲珑八宝簪轻盈入鬓，精致繁复的高云髻便已梳成。铜镜中天生丽质的美人又平添高贵成熟风韵，立刻惹来一片溢美之辞。
阳阿公主亲自牵着盛装的我，像嫁女儿一般，穿过左右整齐跪拜的家奴，一步一步往汉成帝走去，笑容可掬，与昨夜的夜叉模样简直有云泥之别。
“飞燕入宫后，希望公主可以饶过不相干的众人，善待我的家人。”轻踩着莲花步，我面无表情地向前走着，轻启朱唇，用只有我二人能闻的声音对阳阿公主说着。
阳阿侧目勾了勾唇角，右手顺势搭上交握的左手，力道紧了紧，抓得我生疼，面上依旧笑得毫无破绽，轻声回道：“放心吧，只要你乖乖听话，我不但不会动他们，还能让他们从此衣食无忧。如果你不听话，我就不敢保证了。”
赤【裸】裸的威胁！面上阴沉得厉害，却又无计可施！
她轻扬下巴，无视我要杀人的冲动，只道：“开心点，今日可是你的好日子，笑一笑，皇上还看着呢，我可不想让他以为你有多心不甘情不愿呢。记住，你不是为你一个人而活。”
她说得没错，既然已选择面对，便有责任好好守护我所珍惜的人，又何须表现得如此心不甘情不愿？
努力平复了下情绪，尽力扯出了一抹端和的微笑。
不明真相的围观者见了二人亲密耳语、相视微笑的这一幕，只道是公主不舍分别正谆谆叮嘱着，纷纷啧啧赞叹公主的亲厚仁善和我的幸运如斯。就连一众舞姬眼中，都是清一色的钦羡和嫉妒。
汉成帝微笑着站在人甬尽头的龙辇旁，依旧一派尊贵无匹、睥睨天下的气势。见我徐徐走来，眼中尽是惊艳和赞叹，不禁上前两步伸出宽厚的大手牵过我，踩着人肉垫背，一同登上了龙辇。
宽敞的辇身内，帷幔绫罗裱饰，金银玉器点缀，奢靡气派。放眼望去，人头孱动，围观的百姓将周遭围得水泄不通，比御驾亲临那日有过之而无不及。
只是我，已不是当日的我。
与皇帝比肩而坐，俨然如已受封过的宠妃一般，愕然承受着百姓的朝拜。
“只听闻过帝后同乘，这姑娘未受封便有如此造诣，来日可不容小觑呢！”
“阳阿公主一门又出新贵，叱咤长安指日可待啊！”
……
嘴角泛起一丝苦笑，殊不知我此刻是多么的不甘和彷徨，若是可以，这份荣宠，我是避之不及的。
“在想什么？”发觉我的走神，一旁的汉成帝侧身看我，语气甚是温和。
“没，没什么。”晃神回来，有一瞬间失态，未料想他会突然发问。
“你怕朕？”他依旧笑的无害。
害怕吗？他身为九五至尊的帝王，掌握着所有人的生杀大权，在王权社会，他就是天就是神，谁人敢不敬畏？可偏偏我不属于这个王权社会，但若说到怕，我真正怕的那不顾一起将我卷入历史滚滚车轮的命运劫数。
“陛下温和亲善，奴婢敬重但不害怕。”我实话实说，抬眸与他对视，毫不畏惧。
汉成帝眼中划过一抹惊讶，再是欣赏，甚至带着一丝喜出望外，笑容更深了，温润如玉的大手再次抓住我的一双柔荑，道：“你是第一个，很好。”
第一个什么？看着他那高深莫测的笑意我惊愕不已，莫不是我的无知无畏反倒激起了他的兴趣？这可真是无心插柳柳成荫了，心里默默地拭了把汗，不敢再妄自言语。
浩浩荡荡的仪仗队以龟速缓行着。
龙辇内各自端坐着，谁也不再开口，气氛稍显尴尬。
汉成帝一直保持着笑意，时不时向站街的百姓点头挥手示意，惹得群情激昂，感恩跪拜，巨君说他勤于朝政、爱民如子，此刻看，倒真像那么回事。
我则百无聊赖地默数着时间，期盼这众目睽睽的“游行”早些结束。
足有半个时辰，才远远瞧见庄重肃穆的灰暗色宫墙和宫殿房顶上巍然屹立的殿角飞檐，无一不昭示着未央宫的神圣不可侵犯，让人心生敬畏。
再往近了一看，宫门口站满了花红柳绿的年轻女子，个个风姿绰约，翘首期盼状。
微微敛眉，看架势，想必这些就是传说中皇帝的三宫六院七十二嫔妃了。曾几何时，津津有味地熬夜看宫斗剧，如今落到自己身上这滋味可不太好受。向来女人多的地方是非多，这宫闱生活怕是要异常热闹的。
已行到宫门口，龙辇停稳，汉成帝依旧牵着我一同步了下来。
宫妃中，为首的是一位中年美妇，着玫红色宫装，体态婀娜，衣袂领口绣团云金边，外罩杏色薄纱，高梳凌云髻，头戴金色凤冠，雍容华贵。虽保养得宜，但眼角的细纹顷刻暴露了年纪。
见到汉成帝朝宫门走来，她立刻恭敬迎上，原本大方端庄的笑脸在看到我时有一瞬间僵住，很快又恢复常态。
“臣妾知陛下今日回宫，特携妃嫔们在此迎接陛下，陛下舟车劳顿，一路幸苦。”美妇盈盈拜倒，巧笑嫣然，身后的一众宫妃在她的带领下皆叩行跪礼，山呼万岁。
我冷眼瞧着，为首的那位，看年岁听谈吐，想必位分颇高，不是皇后也该是贵妃了。只是看这衣着，鲜亮粉嫩的玫红实在与她的年纪不相符，许是不甘心年老色衰，失宠于人吧。
以色侍人，色衰爱弛，是身为妃嫔早该预想到的，苦力纠缠，只怕要平添折辱。
汉成帝未见欢欣，只礼貌性地上前扶起美妇，淡淡说道：“皇后辛苦了，快快起身，爱妃们都免礼吧。”
暗自点头，原来是皇后，方才面上的一滞也就不难理解了，身为后宫第一人的她感受到了灼灼威胁，此刻怕是已将我纳入敌营了。
皇后娇弱起身，美目倩兮，说道：“臣妾不觉辛苦，侍奉陛下是臣妾的本分。今日臣妾特在椒房殿安排了宫宴，与姐妹们一起，替皇上洗尘。”说着，便亲昵地上前挽着皇帝的胳膊，往宫门内去。
这是完全把汉成帝身后的我当透明人了，暗自的猜测应验了，皇后娘娘给了我一个大大的下马威！
正思量着我是该兀自出声作下自我介绍引起众人注意呢，还是该不声不响地埋头跟上。貌似两种方法都不可取，兀自出声打断帝后交谈必是大不敬，这没名没分地蒙头跟进去又算怎么回事呢？
好在汉成帝在见过众多让人眼花缭乱的美人后，仍未把我遗忘，只见他不着痕迹地抽回手臂，冲我招唤，对皇后道：“不急，来，皇后，朕给你介绍个新人，飞燕，快过来参见皇后。”
闻言，忙疾走两步上前，心念感激他替我解围。
“民女赵飞燕，见过皇后。”
也不知这未央宫的礼仪为哪般，容不及多想，只照对阳阿公主行的礼，身子微蹲，双手作揖，该是无妨的。
皇后娘娘也是个做戏的老手，似才发现我一般，定睛瞧了瞧，道：“哟，还真是位大美人呢，臣妾先恭喜皇上了，又喜获佳人。”
旋即，她又款步绕到我跟前，杏目一瞥，眼中闪过一丝鄙夷，“美则美矣，只是礼数欠佳，太过粗鄙了可不适合在皇上跟前伺候。”
她话音刚落，就惹来身后众妃嫔的轻声嗤笑。
心中一凛，众目睽睽之下莫名受人嘲笑，只觉面上温度持续升高。她又不曾唤起身，我只能忍着酸痛，继续弯腰屈膝微蹲着，暗暗叫屈。
正待我为难时，汉成帝又打起圆场，语气稍冷，对皇后道：“飞燕第一日入宫，许多礼仪还要慢慢学，日后就劳皇后多加教导了。”
皇上都开口维护了，皇后也不能太失风范，心中虽有不甘，面上还是缓和了不少，强颜欢笑道：“陛下说得哪里话，教导妃嫔亦是臣妾的本分，您放心好了。”
接着又伸手将我扶起，面容亲和，“来，飞燕妹妹快起来，无须拘礼了。以后这学规矩礼仪的事，就交给本宫了，保证把你教导得方方正正、规规矩矩的，更加好好地侍奉皇上。”
隐约从她的话中听出了别的意思，匹夫无罪，怀璧其罪，汉成帝的维护更加深了她对我怨恨。暗叹，入宫第一天，便与皇后结下了梁子，之后的日子怕是不那么好过了。（未完待续）